她一边说一边向前走,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住脚步,回过头去。
景止望着她,神色宁静。只那双漆黑的眼睛,仿佛波涛汹涌的大海,暗藏了无数让人惊心动魄的漩涡。
素时平静地说:“我早已经不痛了。”
景止也平静望着她,回答:“可我还痛。”
素时的目光一敛,低下头去。景止淡淡笑了一下,仰头望向前方的镇妖石柱:“这结界,该撤了吧。”
“你不怕这妖类的福地再开大门,从此妖类更加强盛,与你们仙人为敌吗?”
景止深深看着素时:“我只知道,我为狐时,也曾吃过许多兔子。林间天生便有这样的规矩,没有兔子吃草,则草木过分旺发;没有狐类捕食兔子,则兔子过分繁衍。天地轮回,皆有规律。若无恶,何来善;若无妖,何来仙?真让他们太平了,便也不过是一番钩心斗角而已。”
素时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她屏息凝神,双手合十,将体内神力汇聚于指间。面前巨柱上的封印渐渐在她面前成为实体,仿佛一张被风吹起、扑簌翩飞的薄纸。神力化为一只无形之中的大手,轻轻将那薄纸撕去。
一瞬之间,凝于边界的妖气向外弥漫,慢慢如水一般,漫向结界之外。
“妖界所剩,已是老弱病残。但愿这一次,能让一些妖类寻到一处新的栖息之所。”
景止看着素时,微微笑着。他想起那年翻阅蒲爷爷的故事时,看到素时的朱批。那时他便觉得,彼此心意相通之感,是那么奇妙而美好。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沿路归去时,景止脸上笑意盈盈:“素时,这个赌,是我赢了。”
三个看似美好的故事,却有着看似凉薄的结局;三个看似凉薄的结局,却有着最最不凉薄的真相。
“是,你赢了。”
素时眸子中含着浅浅笑意,望向景止。那笑容似三月春风,美得不可方物,却让景止的心一下沉入冰窟之中。他忽然觉得,她像一阵掠过自己的生命,又骤然消失的飓风,自己永远也抓不住她。
景止的直觉竟那么准。
“景止,谢谢你陪我走了这一路,让我知道了这些故事背后的情深义重。那么,就此别过吧。”
“就此别过?!”景止的眸子微微一眯,竟染上了几分赤红,“何为别过?
为何别过?”
素时平静地回答:“我要去一趟北海。”
“北海?!”景止不怒反笑,声音渐渐变得冰冷,“你要去北海?为什么,就因为我曾要将你囚于北海之下吗?!你这样翻来覆去伤你自己,伤我,究竟有何意义?”
素时微微一怔,道:“不……”
景止的眼中赤红之色更盛:“素时,忘记你是我的错,可我亦情非得已!我陪在你身边,一日一日过去,只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告诉我,你是否还能接受我?是否还能重新回到我身边?”
素时望着他,眉心一蹙,将掌心神力向景止灌输过去:“你冷静一下!心神骤乱,会走火入魔的!”
“无所谓!”他清冷一笑,“你不要我了,我是什么又有什么干系?”
素时却不理会,继续将神力注入他的心田。
“景止,我为神,你为上仙,这样不好吗?何必拘泥于小小情爱?我爱天下,便也爱你……”
这个刹那,一句冰冷的话语突然击中了景止的胸膛。
天道好轮回。
景止突然明白了素时在升仙台上时所经历的绝望。他因为懂了自己,便也懂了她;因为懂得了她的绝望,所以更加绝望。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住素时的手臂,仿佛金钩铁爪一般,令她一时竟无法动弹。
“景止?”素时一愣之间,他已经欺到面前。她对上一双红得几乎要流出血来的眼睛。那目光中的悲凉绝望,竟让人难以逼视,她垂下视线,却看到两瓣同样鲜红的嘴唇。
他的唇与她的唇离得很近,近得只要再靠近一些,就可以贴上。她心里不知怎的,竟像生出了一层浅浅绒毛,有些痒。她恍惚想要流泪,可那个想要流泪的人又似乎不是她,只是回忆里某一个瞬间的自己。她一时陷入了过去与现在的迷惘之中,脸上竟毫无反应。
这份毫无反应,却是压垮景止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再不迟疑,近乎蛮横地揽过素时的纤腰,将她死死扣在怀中。微一低头,他便触到了她柔软的红唇。
第一次被她吻,是为躲避乘虚,他心中情意初萌,是微微甘甜的;第二次吻她,是明了心意,却要逼她遗忘,他心中有甜有涩;而这第三次,他心中涌起的,却是无尽的苦楚。
他们明明彼此相爱,为何永远输给命运?他为妖时,她是人。她为妖时,他升为仙。而现在,她成了神。
便是亵渎神女又如何?
景止狠狠地吻着素时,在她唇上辗转。她的味道依旧甜美青涩,像她泡的清茶一般,久久滞留于心田。她纤细的身躯贴合着他的胸膛,每一次呼吸都保持着相同的频率。她是上天赐予他的,只属于他……也不知多久过去,景止轻轻地向后退了一步,松开了环抱素时的手。他静静望着她,望着她嫣红的嘴唇和平静的神色,忽而展颜一笑。
“去吧。”
素时脸上终于有了表情,那是淡淡的愕然。
“不是要去北海吗?去吧。我就不送你了,我也另有事要做。便如你所言,就此别过吧。”
景止的神情骤然变得无比淡漠,仿佛刚才拥着她吻着她的那个人不是他一般。他扬唇笑了一下,转过身去,白衣翩跹如蝶。他停在原地未走,只是背对着素时,那背脊笔直如出鞘的剑,仿佛再不会为什么动摇半分。
只是素时却看见,一滴清泪落在他白玉般的足所蹬的木屐上,溅在一朵不知名的野花花蕊上。
仙人之泪,是有灵力的。那花瞬间开放,芬芳吐蕊。它弱不禁风,轻轻摇曳,瞧来竟令人觉得孤独凄冷。
素时恍惚觉得,自己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某些情绪。她转过身,足尖一点,顺着风儿便向北海的方向直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