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喊这一声,她想起了那些排山倒海的前尘旧事。想起数百年前的纠缠与追逐。她的纤云弄巧,她的飞星传恨。
她的此情无计可消除。
她的登高望断天涯路。
一点一滴,都是他,流云。此刻,他就在她的面前——分别了这么久,经历了命运一场接一场无情的嘲弄,他就在她的面前。
她轻轻蹲下身去,身子没入水中,她只一心一意深深地仰头凝望他。
他的头,低垂着。
他的身体已僵硬不能动弹。他不能说话。只剩下一点轻微的呼吸。面容煞白,睫羽上凝着霜。
“流云,我回来了。”女子含泪握住流云已浸在水里的左手,紧紧攥着,贴在胸口,已是欲哭无泪。那时候白萱衣方才醒觉事情的不同寻常,涉水奔至走廊上,从正面看了流云,她眼眶一红,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巴。
流云的心口,竟插着一把血淋淋的匕首。他的元神散了,仙气如浪涛喷涌流逝,他熬到此时此刻,双眼沉得只剩下一条微弱的缝隙。
“流云——”
风如哭啸,地裂天崩。
无垠地狱之中忽然传来一个轻飘飘,似干涸而没有灵魂的声音:
“是我。”
说话的人,是唐枫。
那一刀,是唐枫亲手插在流云的心尖的。流云没有闪躲。只因为唐枫是他的主人,他的死,是成全了他作为奴仆的忠诚。
那是在黎明到来以前发生的事。
黎明之前,是一段混乱的时光。
他们都经历其中。
虽然流云杀了秦怜珊,以至于宿主死亡,怨气也随之一并覆灭,但怨气借助秦怜珊的身体对众人所种的恶咒,还一直持续着,直到第一缕阳光照射以后方可消除。第一缕阳光,是一个分界。
之前,天地混沌,山河呜咽。
之后,才有了光明与暖阳。
却迟了。
在第一缕阳光升起之前,唐枫眼睁睁看着秦怜珊倒在自己的脚边,他分明感到自己的身体炸裂了,灵魂被抽空了,再多的悲痛也无法计算他的悲痛,可是,他想哭,却哭不出来,好像眼泪已经在体内泛滥成海,将他淹没,沉沉地压着,他身体钝重,四肢僵硬。他用迷惑的眼神看着流云:“流云,你为何要杀她?”
流云也仍然陷在魔咒之中,他说:“主人,我是为了保护你。任何人,想要伤害你我,我都是不允许的。”
“那么,如果在你我之中,必须有一个人要死,是我,还是你?”
流云想了想,道:“是我。”
唐枫浑浊的眼眸里渐渐流露出轻蔑的笑意。他拾起了落在栏杆上的匕首。那匕首,是秦怜珊曾经伤过白萱衣的那一把,那上面,有至阴至寒的邪恶之气。它插进流云的心脏,流云的胸膛就像破了碗口般大小的洞,暖热的气流似温泉般汩汩地溢出,取而代之灌进体内的,变成了黑色的浑浊的邪气。
那一瞬,唐枫的心里不是没有犹豫的。
就像他犹豫是否要阻止秦怜珊伤害白萱衣一样。
他的犹豫,时时刻刻都包裹着他,烦扰着他。挥之不散。他不敢断定自己所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
可他还是做了。
秦怜珊那双不瞑目的眼睛刺痛了他。他怎能任由杀害自己心爱之人的凶手逍遥法外?他觉得自己应该抛开对方的身份,哪怕流云曾经奉他为主人,也一再对他维护,可是,那如何胜得过他对秦怜珊的爱?他觉得脑袋里热烘烘的,像炸开了,他头痛欲裂,几次拿起匕首又放下,但最终,伸手刺出。
流云没有躲。
因为那是他的主人的意愿。
他还在笑,笑自己的善良与顺从:“主人,你说什么,都会照做。”他说完这句话,曙光便穿透了云层。
淡金色的微光,落在积水凌乱的院子里。
唐枫醒了。
流云也醒了。
后来的唐枫总是在想,若是再迟一点,他的匕首,若是再延后一眨眼的时间,兴许,理智恢复,他和流云都会用不同的方式来处理这结局。
他还会杀流云为秦怜珊复仇吗?
流云又会浑浑噩噩毫不抵抗吗?
可是,这样的假设,到底也是枉然。事情已经不可逆转。那匕首破开了流云的心脏,寒邪之气吞没了他。就像在清水之中滴入浓稠的墨汁,清水变得浑浊,漆黑,再也回不去当初的纯澈透明。
此刻的流云,奄奄一息,于无力的双眼缝隙之中看见花月。她的云鬓朱颜,他思念了数百年,如今才匆匆一见,却又要放手。
他不愿放手。
可不得不放手。
他感觉到女子冰凉的手掌紧紧握着自己。他很想说点什么,或者,至少给她一个最后的微笑。
他却没有那样的气力了。
绝望之中,垂在膝上的另外一只手,渐渐感到颤抖的余温。流云不用看,也知道那是白萱衣。
在那一刻他更加笃定地感受出那十指交缠间的传情达意,他不由得笑自己,当初竟差点误解了她的心意。他浑身上下只剩下眼珠子可以转动,他很努力地看了看白萱衣,女子双眼通红,紧咬着唇,他想对她说一声,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