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得见白萱衣。
清楚地知道,那个人,是曾经与自己朝夕相伴,并肩作战的朋友。秦怜珊的眼泪蛊惑了他,令他内心的痴爱无限扩大,加深加重,令他变得浑浑噩噩,可那并不能将他彻底占据,他的身体里,仍然有很小的一部分是属于原来的那个他,是属于自由的。这一部分,让他怀疑,怀疑自己是否要保护这个朋友。
他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一炷香。
像一只蝴蝶飞过花海的时间。
像一个并不足够绵长的拥吻。难以镌刻深切的誓言。潮湿的雾气逐渐降下来,那如红颜般脆弱的时间,转眼,便已经垂垂暮去。
符咒的效力结束了。
秦怜珊狂笑不止,此刻的她,再不给唐枫任何动摇的机会,她高举了匕首,那匕首像一朵暗夜里盛开的花。
荼蘼花。
漆黑的,充满怨恨的。
一点一点向着唐枫的瞳孔里靠拢。
短短几步的奔跑,衣袂似流动的绸缎,飞扬的裙角,罩着纤纤细足,如涌动的烈火,还有青丝,飘散凌乱。
白萱衣眼睁睁看着。
只能眼睁睁看着。
内心的魔障,可怕的幻影,让她感觉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被束缚了,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着。
寂静的夜空,忽然一只飞鹰掠起。
俯冲而下。
但那不是飞鹰,是兜兜转转又折回来的流云。若不是寒冰凝符咒的拖延,他未必能如此及时地出现,他大喝一声:“谁也不能伤害主人——”他眼睛里的烈火,好像要把所看之处烧得寸草不生。
他一掌劈在秦怜珊的天灵盖上。
那时候,匕首离唐枫的心脏,还有半寸之遥。
秦怜珊缓缓地倒地。
宿主死亡——
换来的结果,是怨气溃散,消失于三界之中,再不能作恶。这一直都是他们尽力回避的办法,毕竟作为宿主的秦怜珊,她是无辜的。可是,失去理智的流云,一心护主,就像他一心保护自己的飞鸾流仙镜一样,那一掌,没有任何的犹豫。
亦没有怜悯与惭愧。
只听朗朗夜空下,好像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数声的痛苦哀嚎,那声音,几乎所有还留在印霄城的百姓都听到了,他们觉得心悸,心慌,挑灯夜看,但除了一片凝固的黑,什么也看不见。
槐水出现了剧烈的涌动。
仿如暴风雨推动中的海浪,一潮接着一潮,哗地一声,将唐家的大门也冲开了,水急急忙忙地漫进来,很快,没过了流云的膝盖。
也没过唐枫的膝盖。
唐枫扑通一声跪下来,溅起的水花,湿了他全身,他抱着秦怜珊的尸体,满脸纵横的,也不知是水还是泪。
无声。
无息。
水的喧哗逐渐停止。乌天黑地,都凝固在朗朗乾坤之下。繁星渐渐亮起,一轮弦月挂在天边。
月色明亮了不少。
这时,天空中一朵祥云飞降。是东陵焰。方才,他与流云混战了几十个回合,时而在柳浪巷,时而又在折月坡,时而掠过某户人家低矮的屋檐,时而又冲入那九霄高耸的云层。某个瞬间,流云居高临下,看见唐家的院子里,秦怜珊举刀向着唐枫而去,他便顾不得东陵焰的掌风还在背后紧紧相随,跳下祥云,飞身折返。
那都是短短的几个瞬间的事情。
东陵焰也不过只比流云晚到一步。那一步,有人的身死了,有人的心死了,沧海都变成桑田。
那一步,东陵焰看见满目的疮痍。
他看见白萱衣溺在水里,挣扎着,喘息着,颤抖着,狼狈痛苦。他将祥云挥开,如蜻蜓落在水面,然后一把扯过白萱衣,将她拦腰抱起,又重新飞上祥云,倏地飘出了几百里。直到寻见一片山顶宽阔的空地。
此刻,音织虽然已经死亡,可众人的心魔依旧不同程度地存在着。
他们的神志依旧有些恍惚。
有些身不由己。
只有当翌日初透的曙光落在他们身上,他们才会渐渐地从黑暗里苏醒,摆脱自己混乱的思绪,摆脱内心的恐惧或怨恨。
“带我回去,我……我要去看小老爷怎么样了!”白萱衣疲软无力地哭喊着。东陵焰沉默不说话。
白萱衣趴在地上,乞怜地看着东陵焰。
“带我回去,焰公子?”
东陵焰却立刻恼了。他一把掐着白萱衣的肩,拇指狠狠扣着她清脆的锁骨:“你想去看流云对不对?你自己都伤成这样了,为什么还想着他?”他不停地咆哮,白萱衣便不停地摇头,她一摇头,她脸上的伤口就裂开了,鲜血很温柔地渗出来,一点一点地往下淌,挂满了她半边白皙的俏颜。
星月都不见了。
山风猎猎。已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光景。此时,东陵焰轻轻地蹲下身,一根手指捻起女子尖瘦的下巴,颤抖的双唇,缓缓靠拢,直吻上她面颊上的伤口:“小仙女,你为什么就是看不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