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迈出了水潭。
湿漉漉的,颤巍巍的,步履沉重。
她走到唐枫面前。
很近,很近地抬头仰视着他,已经哭红的眼眶,水灵灵的惹人怜爱:“你无须向我说对不起,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如今只求你,不要再对我这么残忍了,让我留在这镜中,陪着你,我不管外面有多少城要毁,有多少人要死,我管不了,也不想管。小老爷,当初我眼看着你随莫非杨而死,我以为自己承受得起,可是,失去你的那一霎那,我才知道,我不能,我承受不起。那种感觉,比死更难受。我不能再让历史重演,我不知道,如果要我再一次看着你在我面前消失,我的生命会破裂成什么样子。小老爷,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那让我明白,在你面前我只是一个卑微的爱慕者,我可以抛开这世间的一切,不管什么正道什么苍生,也不怕怕受罚、受唾骂,我想要的,只是你的安然。”
只是你。
那一瞬,白萱衣感到好像有一双一直掐在自己脖颈上的双手松下来了,有一颗始终堵在喉咙里的核桃不见了,就连心里压着的千斤重的巨石也化成无形。——是的,她终于将那些抑压着的深情款款道出。
低微地,但无怨无悔地。
诉遍了深情,最后,只剩无语凝噎。
她望着唐枫。眼神之中若有祈盼。此刻唐枫好像仍是未能适应刚才那番说辞,他错愕地看着白萱衣,看着她的眼中晶莹的自己。沉默铺天盖地席卷了他。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时间便就一点一点地流逝。
镜外是狂风暴雨的天。
妖气愈加兴盛。像蔓藤似的,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将京城围得密不透风。京城的龙气已经稀薄得只是一片半透明的窗纸了,这天然的防护屏障,被攻破已是近在眼前的事情。唐枫仰头看了看这宝镜里依旧祥和灿烂的晚景,半晌,缓缓说道:“若是你不愿意为我做这件事情,留在这里也无甚意义,你走吧!”
白萱衣见唐枫的神情如此冷漠,态度如此决然,哭得更厉害了,她紧紧地拖住他的手,放声哀求:“小老爷,不要赶我走,求求你,让我留下来……”
梨花带雨。
唐枫却不为所动:“你走吧——”消失的尾音,像一阕终止的挽歌。他抽开了被白萱衣拽着的手。
再一挥袖——
那个瞬间白萱衣想要扑上前死死地将唐枫抱住,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便感觉身体受到撞击,向后飞去。风吹乱了她的裙摆,吹散了她的发髻,青丝缕缕分明,就像无数只挣扎乞怜的手,她看着唐枫纹丝不动地站着,故意转过身,用背对着她,她嘶声地喊,小老爷,小老爷!
那男子却坚如磐石。
而她,便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至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待到双脚有触地的感觉,面前已换了一派光景。
飞鸾流仙镜还在镜架上稳稳地倚着。
金碧辉煌的仙镜殿。
没有半点声音。没有半个人影。
除了白萱衣。
她已经被唐枫赶出宝镜。她试图用手去拍打去摇晃飞鸾流仙镜,她还在孜孜不倦地哭喊着小老爷的名字,然而,她的小老爷只是在镜面上显露出他苍白悲哀的脸,只是对她说了一句——
还是那句——
“你走吧!”
画面消失,一切恢复宁静。那宁静却好像地狱的岩浆,烧得白萱衣尸骨无存。她突然感觉自己浑身都没了力气,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她不再哭,不再喊,便在水晶石台面的旁边坐下来。
蜷着身子。
双手环抱住膝盖。
眼神麻木地,看着大理石地面的纹路。
天黑了。天又重新亮起。一天,一天,再一天。白萱衣始终那么坐着,就好像她的身体已经化成了不能动弹的雕像。这宫殿是耘国皇帝为了供奉飞鸾流仙镜而建造的,侍卫们都在宫殿周围守着,平时不会轻易有人进来,宫殿里静得只剩下白萱衣的呼吸声,以及偶尔从缝隙里钻进来的风,擦过光滑的镜面,发出几丝低哀的呜咽。
究竟坐了多久?
白萱衣不知道。她不知道何去何从。她只能这么坐着。守着。如果像唐枫说的,外间的妖孽迟早要冲破龙气,来这宫殿里抢夺飞鸾流仙镜,那么,她至少还可以尽自己最后的几分力,保护他。
哪怕最终的结果只能是万劫不复。
这时,仙镜殿的门忽然开了。深夜漆黑的宫殿,刷地透进大片惨白的月光,从门外一路铺洒进来,落在白萱衣的鞋尖上。她消沉得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是那么蜷着,自己抱着自己,目光呆滞。
渐渐地感觉到人影伴着脚步靠拢过来。
从头顶覆盖而下。
然后,一双温柔的手掌轻轻叠过来,贴着她的手背,阵阵热暖。她双眼无神,幽幽地抬起来,看了看,面上表情并未有太大的波澜:“焰公子,你来了。”
来者正是东陵焰。
几天之前,当白萱衣被卷进飞鸾流仙镜,与她同行的两名神侍无计可施,只好前去琉璃海一带寻找东陵焰。彼时的东陵焰初到琉璃海,一路上遇到不少的阻拦,面对茫茫海水,他感到自己的渺小无力,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对付邪皇,反倒是邪皇的爪牙一再对他咄咄相逼。当他听说白萱衣出了事,事态紧急,他便立刻赶来了京城。
“萱衣,你怎么了?没事吧?”东陵焰看白萱衣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不禁担忧。白萱衣只摇头:“没事。”
话音落,一阵疾风从门口跌进来,迅速地窜入宫殿的各个角落。
站在门外的一名九阙神侍压低了嗓音:“公子,京城的龙气被妖孽攻破了。”——也就是说,邪皇的力量已经可以染指京城,很快这里就要变得像他们看到过那些城镇一样,房屋倾塌,妖孽横行,又或是饥荒、瘟疫、洪水、雷暴等恣意蔓延。
此时,还是丑时。
皇宫里本应该悄静一片,多数的人还在睡梦之中,但这会儿却渐渐喧闹沸腾起来,皇帝开始备龙车,预备要逃离这块地方。门外的执锏神侍还在问:“公子,我们是否要表露身份,护送帝王离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