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弯弯惊异于这个女孩儿的敏锐,沉默半晌,这才说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段往事。
“那是二十五前了,那时的我比你还要小一些,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当时我们一族人已经在苗疆的一个小镇上定居七十年有余,在当地已经小有气候。我是族里的嫡系小姐,当时却爱上了我后来的夫君柳珞,柳珞当时只是个无权无势的白丁,又是异族人,我的父亲祖父都不同意我们的婚事。”
柳弯弯眼里隐有泪光浮动,好像真的看到了当年那段不知人间愁苦飞扬跋扈的岁月一般,她抹了抹眼角,接着道:“后来我们决定私奔,这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是个相当重大的决定,之后我们逃出来了,辗转流落在外,银钱不济,还要躲避族人的追捕,后来我们到了一个村落,在那里安定了下来,度过了一段平静的岁月。也是在这里,我们遇到了当时还很年轻的余婆婆。余婆婆那时候没有想收徒的意思,却又觉得柳珞在养蛊一事上颇有天分,便有意提点他。
就这样,柳珞跟着余婆婆学了两年蛊术。后来我们觉得时候到了,我父亲和祖父的气也该消了,况且我和柳珞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照父亲往常对我的宠爱来看,一定会同意我们的事情的。我们就和余婆婆告别,启程回了家。”
听到这里,林清时已经明白为何当初余婆婆要问她和她母亲的姓名了。余婆婆当时一定是认为她和当年的柳珞以及面前的这个女人有关系,所以才会那样。
“后来呢?”林清时问道。
“后来……”柳弯弯神色间隐约透露出来痛苦和绝望,像是一个溺水的人一样,大口大口的喘息了几下,这才平复下来情绪,尽量平静的叙述当年的事情。
“当我们回到家乡的时候,面对的只有干渴的血迹和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她停了下来,眼睛红红的,过了一会儿才接着道:“除了我之外的全部族人都死了。我和柳珞在山墙下找到了我父亲的尸体,当时天气已经入冬,他的身体僵冷的像是冰块一样,头发和眉毛上都结了白霜。”
她吸了吸鼻子,试图笑一笑,然而没有成功。
“他那个人最注重体面的了,可死后尸体却无人掩埋,有些虫子还在他身上扎了窝。”
她像是察觉到了自己的侧重点跑偏了,静默了半晌才道:“柳珞学过一种追踪用的蛊,他带着我利用父亲剑上残留的血迹,一路追踪仇人。”
“又过了大概三年左右,我们在中原找到了仇人。”
柳弯弯看了一眼林清时,有些讥讽的冲她道:“这仇人就是你那位周叔叔。当时我们找到他时,他身边还有一男一女,就是你的父亲和母亲。那个时候他在江湖上已经颇有名气,和你父亲一起行侠仗义,是大家口中的大侠士。”
林清时很容易就猜到了后来:“你们找到了动手的机会,但是没成功。”
一个是江湖中人公认的正道榜样,一对是突然冒出来的异族男女,即便他们站出来说他是她的灭门仇人,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柳弯弯脸色狰狞的道:“我们一路跟在他们后面,终于找到了他落单的机会,柳珞封了我的穴道,将我藏在隐蔽之处,独自迎战。”两行泪从她眼角里滚出来,她好像又回到了当年那个无力的时刻。“那人武功太高,柳珞不敌。柳珞想要用蛊取胜,却发现那人……根本就不惧虫蛊!”
后面的事她不说林清时也知道柳珞是个什么结局,柳弯弯那凄厉的模样已经说明了一切。
或许灭门之事还不足让她如此绝望,毕竟在最惶恐的时候还有一个柳珞愿意陪着她,而且还有复仇的信念支撑着她。但连她最爱的男人也一起死了,她就相当于失去了一切希望。她一个弱女子,要想报仇简直比登天还难。
“柳珞死后,我想要自杀的。”柳弯弯苍白的笑了一下,又接着道:“但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孩子……怎么样了?”孩子是无辜的,林清时心生不忍,却忽然又有了另一种想法,她定定的看着柳弯弯问道:“那孩子是仲安?”
柳弯弯点点头,略有些得意的笑了,“你知道吗?那个男人啊,他喜欢你母亲呢!但可惜的是,你母亲看不上他!”
林清时眼皮一跳,总觉得自己要知道什么更不得了的事情一样。
柳弯弯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勾着唇,眼露狠戾,“把夫君的尸体偷偷埋葬之后,我一路跟着他们来到了邀月山。没过几天,邀月山上就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她挑着眉眼,幸灾乐祸的道:“当时我就在人群中,你不知道当时那人脸上的笑容有多么的虚伪,也就你父亲一个人认为他是真心祝福他们的。”
“我母亲知道吗?”林清时忽然问道。
柳弯弯起先没明白她问的是什么,反应了一下才道:“怎么不知道?也就你父亲那个傻瓜不知道自己的兄弟在觊觎自己的女人罢了!你母亲对那个男人避之不及呢!”她又笑了,“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林清时眉头一拧,心知她说的必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可都在这里听半天了,再多听一件也没什么区别,于是问道:“什么?”
“你父亲那个人啊,太没心眼,说白了就是傻!居然每次出门都让那个人帮他照顾自己妻子!你不知道,那个时候你母亲的脸色有多难看,偏偏你父亲对此一无所觉!”
这确实很符合林一一贯的作风,敦厚纯朴,没有城府。
林清时又问她道:“那你怎么会成为他的妻子?”
柳弯弯眼里有点厌恶,“因为这张脸啊。”她低头笑了一下,满满的都是恶意。她伪装的太久了,也压抑的太久了,过于沉重的压力和仇恨逼得她快要发疯,或许是觉得大仇将要得报,面前的人和她经历又有些相似,她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将那些埋藏在心底的腌臜一点点抖落出来。
“当年你父母大婚之后,那个人很是低迷了一顿时间,整日青楼楚馆,酒杯不离手,每日喝的酩酊大醉。我故意落到人贩子的手里,那人贩子和他常去的那家青楼多有往来,没有两天,我就以清倌的身份站在了他眼前。那时他喝的满面通红,人事不知,我有几次都忍不住下手了……”她不知是后悔还是惋惜,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林清时微微笑道:“是因为肚子里那个孩子?”
柳弯弯颔首道:“如果我杀了他,我逃不了,那柳珞给我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也没有了,我不能绝了柳家的血脉。”她反问道:“而且你不觉得让这样一个男人将仇人的孩子当做亲子养大比杀了他更好吗?”
“怕是不仅仅是这样吧?”
柳弯弯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的确,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那个孩子其实没有那么重要,我更想要和孩子一起去见我的族人和夫君。可是,我也不甘心让那个人简简单单的就死了!他该受尽万人唾弃,受千刀万剐,受求而不得之苦!如果我那时杀了他,他以往的罪过就全部一笔勾销了,在世人心里,他还是那个光辉的形象。所以我有了一个更加绝妙的计划。”
她习惯性的摸摸自己的脸,接着道:“第二天他醒来时看见我的脸表情精彩极了,那时我就知道,我的计划要成了。大概一个多月之后,我才去找他,告诉他,我怀了他的孩子。他那个人性格太多疑,没有轻信,派人查了我的来历和在青楼里的经历。”她目光灼灼的看着林清时,微笑道:“他娶了我。”
顿了一下,她补充道:“虽然后来我才知道他当时会选择娶我,大部分的原因还是为了你母亲,为了安她的心。”
“那时你怀孕该有三个月了吧?”林清时有些疑惑。
柳弯弯道:“是啊,到我嫁给他时,孩子刚好三个月,正好是我夫君去世后的第四十九天。这都要归功于我和夫君在苗疆逃亡的那两年,苗疆有个寨子中有一种养胎草,吃了之后会延缓胎儿的出生。孩子在我肚子里呆了足足十一个月。”
“周星儿呢?”林清时总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不像是会为周引桓心甘情愿生孩子的样子。
提到周星儿,柳弯弯面露不愉,淡淡道:“那只是个意外。事实上,那个人自成亲之后,便一直让我戴上面纱,免得我这张与你母亲相似的脸露出去为他招来麻烦。仲安出生后,他只碰过我几次,每次都是喝醉酒之后将我认作你母亲,后来他索性讲这件事摊开讲,威胁我,甚至将我囚禁在这小小的院落里。直到后来我慢慢取得了他的信任,才能够随意在山庄里活动。说起来,星儿的出生还与你有关。那个时候你母亲刚刚怀了你,那个人受了刺激,便拿我作为发泄对象。”
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发泄的,她不说林清时也明白了。
“这就是你一直以来不喜欢星儿的原因?”柳弯弯与周星儿关系冷淡的甚至不像是母女,以前林清时还会疑惑这是为什么。
柳弯弯摇摇头,“不全是。星儿刚出生的时候我虽然厌恶她,但她毕竟是我女儿。可是你知道吗?那个人根本不让我见到星儿,他将她当做……”她有些嘲讽的道:“当做他和你母亲生的女儿。”
“可惜你母亲在你出生之后没多久就去世了。”柳弯弯叹了一口气,林清时知道她这是在叹息这世上少了一个叫周引桓痛苦的女人。
“因为你母亲死前曾留有遗言说要那个人和你父亲好好相处,要他好好照顾你,所以你母亲死后的很多年那个人都维持着虚伪的面孔出现在你和你父亲身边。也可怜你母亲临终前,一片良苦用心,才使得你和你父亲多了近十年的安稳日子。要知道,那个人可是恨死你父亲了。他有多喜欢你母亲,就有多恨你父亲横刀夺爱。”她含笑的眼里难掩幸灾乐祸,却又含着苦涩,良久再次叹气道:“被他这样的男人盯上,爱也好,恨也罢,都是一场灾难。”
林清时沉下眉眼,从怀里掏出那封柳弯弯亲笔所的信,问她道:“我父亲的死是不是和你也有关系。”
柳弯弯诡异的僵硬了一下,半晌才缓缓点头,有些艰难的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