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熙宫里,嘉靖、陈洪、徐阶他们达成了怎样的默契,无人得知,这默契能有几分坚挺,更无人得知。
司礼监中,陈洪打压东厂和北镇抚司,安插自己的人手,派遣兵马到稷山县和济南府,究竟所谋为国还是为己,不光卢东实心里打个问号,所有人都犹疑。
内阁,徐阶、李春芳和杨博他们最终是否达成一致,围绕着保不保胡宗宪的立场,围绕着如何铲除严世蕃这个毒瘤,围绕着如何化解李氏朝鲜带来的一场潜在危机。
所有人都身处其中,有人大刀阔斧,有人静观其变,也有人坐在干岸上。
……
车帘垂着,细细的纱帘可以遮挡外面的视线,若是从里向外看,却也依稀可见。
官道上,行人,车马,叫卖声,熟悉嘈杂的声音,车轮轧在青石道上。
这里是应天府外了,街道宽敞热闹,不像江南贡院那样充满雅气,却也不像山东那样纯粹的闹,多少沾些斯气,就连混混也少见。
昨晚征讨并没有于可远想象的那样繁琐艰难,无非是各自表明立场,愿意去见胡宗宪的,就跟着大部队,不愿意的,便同赵贞吉先去稷山县。
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外,张居正竟然违逆了他老师的意思,跟在高拱身边了。
这令赵贞吉相当不满,但他和张居正虽然同属一派,各自也要争宠,也有斗争,并不阻拦。
出应天府城门的时候,高邦媛透过窗纱的帘子,朝远处看。
天阴沉沉的,像是快下雨了。
其实高邦媛不愿意在车上,如非应天府离绩溪太远,她宁愿走路过去。但是她只能坐在那儿,看着外头。
认识于可远才一年吧?可是感觉像过了很久很久,现在身处的世界,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外头嘈杂的声音,像是决堤了的河水一样,猛烈地将她双耳灌满。
高邦媛抱着膝盖向外看,半天都没有眨眼睛,邓氏轻声问:“邦媛,是想家了吧?”
高邦媛回过头,“家……谈不上多想,父亲恐怕早将我忘了,沉浸在那些人的追捧里。”
“高先生他……应该不能。”
邓氏愣了下。
高邦媛淡淡地说:“伯母,我父亲就是这样,一辈子都沦陷在自己营造出来的世界,我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不管我了,任由大房那头欺辱责骂,若非外祖母护着,恐怕就得到井里寻我的尸体。伯母和妹妹外出日久,还有个家可想,我倒是不用。”
邓氏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
么。
有些时候我们觉得自己得到的很少,可是其实,我们拥有的真的不多。
应天府离绩溪县还有些距离,高邦媛在心里盘算着,至少要大半日的功夫,天黑能到。
因秉烛夜谈,熬了个大夜,于可远正躺在马车壁上睡着,有憨憨的呼声。
三人都静静地望着他。
这个家中唯一的顶梁柱,既支撑起这个家,也成为家中所有人的精神支柱。
“姐姐,你读的多,能给我讲讲列女传吗?”阿福忽然问道。
高邦媛怔了一下,从阿福的眼底看出一抹决绝和毅然,她心头大震。
或许长久以来,他们都忽视了阿福的感受。她毕竟是个小孩子,经历的多了,大家便都将她同大人一般对待,她承受得并不比任何人少。
如今婚姻大事压在头顶,有她想寻求的,也有她想拒绝的,但万事由人不由己,在权势面前,一个女子又算得了什么?
“夏侯令女的故事,你听过吗?”
阿福摇摇头。
“三国时候,夏侯兄弟追随曹操南征北战,因夏侯家族曹操的祖姓,夏侯家族便成为那时候的名门望族。夏侯令女贵族出身,但为了巩固夏侯家的地位,便嫁给曹爽的堂弟曹叔。奈何夏侯令女红颜薄命,曹叔英年早逝,夏侯令女成了寡妇。当时很多人为她说媒……”
高邦媛抬头看着阿福,见阿福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尤其听到说媒二字,眼睛愈发明亮起来。
高邦媛接着道:“为拒绝旁人说媒,夏侯令女便将自己的双耳割了下来,以表此生不再改嫁的决心。但夏侯家族不忍心令女守寡,尤其后来曹爽垮台,为摆脱和曹爽之间的瓜葛,便将夏侯令女抢了回来。夏侯令女为保全贞洁,不为娘家人左右,把自己的鼻子也割下来了。娘家这才无计可施,夏侯令女得以继续在曹家守节。”
话音落下,邓氏尤为紧张地望向阿福。
阿福笑了笑,“真是个贞烈女子。姐姐以为,她做得对吗?”
高邦媛沉默了一下,“生当同衾,死当同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也曾向往。但阿福,你真愿意做这样一个只在男人背后默默付出的妻子吗?你的荣辱,你的兴衰,你的喜怒哀乐,全凭旁人做主,乃至最后的生死,也要被世俗流言强迫……”
这话多少有些离经叛道,大逆不道。
邓氏脸色已经极差了。
但阿福在很认真地思考,“我不想。”
“阿福!”
邓氏沉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