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王右煌，名字的起源，大抵是因为他哥叫王左辉吧。已经在世界五百强夏起集团工作十二年，编过代码、熬过运维、干过组长、当过部门经理、写过方案、做过市场与销售，也算是端到端一条龙了。
然而，2023年月30日，他失业了。原因说来话长，环环相扣、扑朔迷离。回望工作以来的十二载，他仍然是那个曾经的少年，有情怀、有感情、有思想，对世俗的鄙视、对弱小的怜悯、对恶疾的愤慨，不曾因历历经历而有丝毫改变。
夏起集团顾名思义华夏崛起，成立于2003年，在短短十年内发展成最年轻的世界五百强，以狮群精神为企业灵魂，铸就能敢打敢拼的集体精神，标准化、现代化、批量化的近代野战军打法，在信息行业中杀出了一条血路，让伙伴和对手又惊又怕。王右煌进入的时候，正是开疆拓土、业绩迅猛增长的井喷时期。公司内部个个都是嗷嗷叫的雄狮，捕猎撕咬着草原上的一个个猎物。当时身为程序员的他，正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跟着部门领导左冲右突、日夜兼程，完成了一个又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使命，包括产品变更上线、×2小时运维、现场解决各种突发问题，都是信手拈来，这个团队已经注入了某种精神，为了公司、为了团队、为了大家，真正做到了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境界。就像解放战争三大战役的人民解放军一样，无往不胜。正是数万个这样的细胞，组成了这个强大的夏起集团，一年一小步、三年一大步，快速跨进世界五百强的大门，并不断攀升。王右煌进入公司最初这几年正是上下同欲，一往无前的时期，内部氛围极好，哪怕连续半个月通宵达旦，也心情舒畅、干劲十足。
王右煌一直很庆幸自己能进入这么好的公司、这么好的团队，大家没有上下级之分、没有尔虞我诈的办公室政治，对于他这样一个正直到极致、没有心机城府的人来说，这里简直是天堂一般的存在。如果非要说哪里有些瑕疵，那便是公司的考核制度，严格分了S、A、B、C、D的标准，S为卓越加薪、升级、奖金各种大幅度倾斜，但占比极低5%，A为优秀，B为待改进，C为不及格、D即末尾淘汰。虽然如此，但考评还算公正，加之公司高速发展期，人手总是不够用，所以很少出现不及格被淘汰的情况。而王右煌以他出色的能力，几乎每次都是车头那5%，因此也没有太多负面的体会。
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夏起集团已经在无知无觉中发生着未可察觉的变化。起初是部门领导每天忙于开会，已不再关注部门的具体事务，再后来小组长也被各种会议缠身，只有到晚上九点以后才能处理点业务相关的事情，而基层员工也不再像原来那样心无旁骛的做工作了，经常考一些与工作风马牛不相及的考试、业务流程也拉的跟繁缛节似的。流程琐碎冗长决策链模糊不清，无关的考试与工作岗位、薪资职级挂钩，最终导致项目经理处于无人可用的尴尬境地。此时公司依然高歌猛进、部门业务依然节节攀升，似乎掩盖了各种问题。此时的王右煌虽然也很煎熬，但已身为组长的他，要以身作则、起到模范带头作用，仍然努力维持着各方面的表面平衡。
然而该来的还是来了，导火索是年终的考评，研发一部部门经理林立业组织各个组长做考评预评讨论会。林立业开门见山：“今年公司明确要求，各部门必须有10%的C比例，各组请上报各自的人员。研发一组去年A的比例较多，今年要做做贡献，把比例让出来给二组，我们要做到整体平衡，不偏不倚。不能让上面领导挑出毛病。运维组今年出了两次P2事故，这个是抹不掉的黑事件，集团研发总经理尹总点过两次名的，你们的整体绩效没法好了，以后多注意质量，避免出现这种严重问题。大家看看有什么想法提出来”。
运维组组长李彬彬瞬间急了：“林总，你不能让我们背锅啊，质量不好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那是产品的问题啊！我们就是擦屁股的。我们每天没日没夜的加班，经常夜里一个电话就得起来解决问题，搞得我们兄弟们甚至家属都神经衰弱了。而且以前运维组绩效不一直有倾斜么？这次啥情况？我替我兄弟们不值”。
旁边研发三组的组长赵磊，头几乎埋到了桌子底下，他知道这两次黑事件都跟他们组脱不了干系，也不好说什么，得了便宜就不卖乖了。
林立业清清嗓子，似乎有一股浓痰在里面打转，一直盯着李彬彬，欲言又止。过了片刻，终于说出一句：“先别激动，只是预讨论嘛。大家都不容易。”虽然他这么说，下面的几个组长心里基本都明白，这次的结果几乎更改不了了，一个个神情各异，都在盘算该怎么处理安排。
林立业再次发声；“兄弟们，这样吧，我也不一一点名说了，一会儿我把各个组的分配比例发给你们，你们按照比例把各自组的绩效评价汇总后发我吧。今天先这样吧，一会儿我还有个研发部总经理组织的会。”边说着边起身，头也不回的出了会议室，留下几个组长在那各自琢磨着或愤怒着或暗喜着。
王右煌在会上几乎一言未发，自从当这个组长、这个公司几乎最低的基层管理者以来，从前快乐的日子就几乎一去不复返了。组内兄弟们（以前他很不习惯叫同事兄弟，搞得江湖气很浓，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悄然升起一股风气，管手底下同事叫兄弟，管自己同级别或者资深的老员工叫哥叫姐，管领导叫老板，真的是一言难尽）每天辛辛苦苦加班加点、熬通宵也是常有的事情，常年几乎都没请过几次假，实在不忍心给谁打C甚至打D。他也知道，这是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在哪里都一样，都有淘汰，真的是很煎熬很难做决定。经过一夜的思考，他终于做出了自己的决定，第二天一早填好了表，发给了林立业。五分钟后，林立业似乎怒气冲冲的样子跑到王右煌工位，敲敲桌子，做个过来的手势。头也不回的回到了自己办公室。王右煌紧跟其后，林立业又突然扭过头来，重重的撞上了办公室的门。外面的同事似乎也感受到了事情的微妙，一些好事的甚至故意慢慢溜达到办公室门口踱步，以试图打探点消息。
林立业气冲冲的朝王右煌吼道：“你什么意思？舍己为人啊？牺牲自己保全他人？！在我手底下好几年了，我是看着你成长的，我也了解你，但现在不是做烂好人的时候。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优胜劣汰是基本规则啊！”
王右煌心情沉重，他了解自己的领导，也知道是为自己好，但还是缓了缓，说到：“组内兄弟们真的都很优秀，我真不忍心给每天陪着我冲锋的人捅刀子，与其那样，还不如我来背。”
林立业也有触动，心里暗自感慨，谁又不是呢？可我又能怎么办呢？这是公司政策，与人性是相背的，但他也理解这是公司新陈代谢的一种手段，无可奈何啊，语气缓和了些说到：“右煌，咱们认识时间也不短了，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右煌怔怔的愣了半刻，说到：“您在我心里一直是好领导，我这人您了解，从不懂客套，是实心实意的对我们好。在您这个位置也很难做。所以我也不想让您为难，尽我所能为组内的同事们做点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林立业叹了一口气，道：“你啊你啊…算了，你回去吧，我来想办法吧”。王右煌还想说点什么，看林立业摆摆手，就缓缓退出了办公室。
两天后，林立业把各个组长召集到一起，再次商讨绩效相关的事情，各组基本已确定好了相关的细节。之前有意见的运维组长也没再多说什么，大家都默默的坐着看着他们的林老板。林立业看了看大家的反馈，也没多说什么，只来了一句“散会吧”。
大家陆陆续续往外走，王右煌快到门口时，林立业把他叫住了“右煌，你留一下”。王右煌转身回来，待其他人都离开后，关上了会议室的门。林立业指指椅子示意坐下。“你们组的绩效我给你修正了一下，你的C请求驳回，其他人多分一个B吧。这也是我能做的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努力了。”
王右煌一怔：“最后的？”
“是啊，我已经申请去非洲了，艰苦地区，上面为了支持鼓励去艰苦地区拓展业务，给咱们部门免了两个C的名额。还没有正式任命，注意不扩散。”
王右煌明白，这是林立业为了他做出的牺牲，眼眶不禁有些湿润。林立业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坦然的笑道：“你别自作多情啊，我是真的想出去闯闯，毕竟我已经35岁了，公司现在都在讲年轻化，我已经不是重点培养的对象了，只能走一条艰辛的路，也许可以闯出条路来。而且你放心，我也不是一个人。”说着顺手食指指指天花板。此刻的王右煌似懂非懂，直到三年后他才似乎明白这个动作的真正含义。
“你自己也好自为之吧，要学会变通，不要总是理想主义，该改变的时候也要做出改变。要不到头来碰的鼻青脸肿，还耽误了美好年华。趁年轻好好干吧。”
走出办公室的王右煌，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心情，上班几年来第一次昏昏沉沉的熬过了一下午一晚上。
一周后，关于林立业的任命件下来了，去的是中非一个叫中非共和国的国家，没错，非洲中部的中非国。做当地的中方负责人，两个月后赴任，真正意义的开疆拓土，当地的办事处一年前刚成立，而夏起集团中非中方负责人不到半年就因为受不了当地的种种直接离职了。此时办公室里一片哗然，只有王右煌神情漠然。过了几日，相关的情绪已经基本冷却，而其他几个组长总是神秘兮兮的，王右煌耳聪目明，他们是在多方走动运作，想往上接任林立业的位子，但他的清高不会支配他也走这样的路子。
就在第二天，一份新的任命下发，王右煌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上面，接替林立业担任研发一部部门经理，这一切对他有些突然。对其他组长更是犹如五雷灌顶。他一个不争不抢的角色，怎么会是他呢？王右煌试图找到关键所在，直奔林立业办公室。此刻的林立业正在对着满柜子的荣誉、照片发呆，战斗了这么多年的地方终于要离开了，此刻他的心里是复杂的，不知道最后的这个推荐决定是否正确，尽人事听天命吧。听到滋啦一声开门声，他没有扭头，还是这样盯着墙上的一切，默默的看着。王右煌停住了脚步，刚才激动亦或生气亦或不解的情绪消散了，他没有说话，默默的向着林立业鞠了一躬，后退着退出了办公室。
接下来的两个月，林立业把自己的工作原原本本的交接给了王右煌，两人都非常默契的没有提推荐的事情。最后一天，在部门举办的给林立业欢送会上，集团研发总经理尹一鹏也突然间出现在现场，发表了简单的讲话，主要是肯定了林立业之前的工作，并提出对他未来的期许，表达对他前往艰苦地区为公司付出打拼的赞赏。在这个欢送会上，也有几位比较特殊的存在，那就是年终绩效被打C的员工，虽然公司没有明确说明绩效C就得离职，但按照惯例这种情况八成是要走的，因为正常情况下在未来的几年内不光没有升职加薪的机会，甚至还可能降薪降级。这几位就是主动提出要离开的，但部门为了让他们在新一年的半年绩效给部门做贡献，又想方设法多留了几个月。不知道他们此刻的心情是什么样的。王右煌无暇去揣测，第一他跟这几位交集不多，不甚了解，第二今晚的主角是林立业。这晚王右煌喝的酩酊大醉，直到第二天从自己的床上醒来，胃里还有一种翻江倒海的感觉。他知道自己也不再是一个人，不能辜负了林立业对他的付出与期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