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抢”还是要来了。
双抢前不久的一天中午,修无聊地躺在门外树下的竹凉床上,光着膀子,只穿着一条发白的棉布裤衩,看着天上的白云发呆,肚子上盖着一把蒲扇,也懒得扇一扇。23爷来修家串门。自从疯了那几个月以后,二十多年来,他总还是经常说一些奇怪的话,之乎者也、颠三倒四。后来到了199年,县委全面落实党的政策,给地主、富农分子摘“帽子”,给他父亲平了反,算是枪毙错了,可也没啥补偿,但他终究能抬起头在村里走路了,也不要戴着高帽子游村了。之后没多久,他到驼子裁缝那里赊账缝了一身长袍,纯藏青色的棉布,刚好露出半截布鞋鞋面,穿上很得体。还去后沙镇买了一顶瓜皮帽,整天戴着。现在是大夏天了,23爷每天出门还是这副装扮,也不怕捂出痱子。
“修,在家呐,哈哈!”
23爷提着长袍,正准备迈过门前的小水渠。洗久了的长袍已经发白,下摆上几个形状大小、颜色深浅都不一的补丁特别显眼,据说是被村里那几条狗咬破的。修赶紧起身往屋里走,不想理他。每次寒暑假的时候他来修家,都会拉着他讲半天课,怎么对对子、写诗、作之类的,然后还要留下几个对对子、命题作的作业。连学校发的作业都完不成,修哪里还顾得上他的作业,每年开学就都躲着他。
“修,修,别跑啊,我就跟你说几句话。”看着修要回屋,23爷赶紧双手提着长袍,小跑了几步。一米八多高的身形被长袍裹着,更显得魁梧,像一块大门板一样,抢在修跟前,往大门门框上一靠,就快把门堵住了。
修躲闪不及,脑袋差点撞上他微挺的肚子。23爷伸手扶住修的双肩:“哈哈,这小家伙,越来越帅气了啊。我们白家的男人都帅,再过几年,等你长到23爷这么高,那肯定是村里最高大帅气的了。”
“23爷好!”修阴着脸,很不情愿地低声叫了他一声:“23爷才是我们村最高大帅气的呢。”
“唉,你23爷老喽,早三十年,那肯定是!周边几个村的,包括后沙镇的漂亮姑娘,都喜欢我呢!可惜没一个我看得上的。”23爷又吹开了。
修低着头想从23爷身边绕过去,被他抓住肩膀动弹不得。23爷哈哈大笑:“别跑别跑,我今天是想到一个上联,妙手偶得啊,一时半会还没想到下联,就特意来找你对对,也看你水平提高了没有。”
修一听,心想完了,又来了,啥年代了,谁还对对子?迂腐之极!现如今的挽联都是抄上现成的。我才不想学呢,考试又不考,有屁用?但在长辈面前,他又不敢失礼,更不能顶嘴,只好低头静静站着,充分行使天赋人权中最重要的沉默权。
“听好了,”23爷看修端端正正站着,就抬手把头上的瓜皮帽抓下来,晃着花白蓬松的脑袋,吸了一口气,换成了他那最为得意的普通话,抑扬顿挫地念出上联:
“夫唱妇随,夜半镜湖鱼偷电”
修一听,就知道23爷这联说的是梁老四夫妻,他们两个是出了名的勤劳、恩爱,承包了好几个村民撂荒的水稻田,还在村里信用社贷款买了一台手扶拖拉机,给蓼水河里挖沙船运送河沙,晚上还经常背着麻鱼机去电鱼,运气好的时候,一晚上能电十好几斤,早上拿到镇上去能卖不少钱。他们俩每天忙忙碌碌,却是恩恩爱爱,从不像其他夫妻那样有吵架红脸的时候。
付出就有回报,小日子过得越来越好,还清了贷款,去年冬天还修好了一栋两层的红砖房。楼板、楼梯和屋盖都是钢筋混凝土的,还有两层钢筋混凝土圈梁,屋顶上就是晒谷坪。请的是在广东那边大型施工企业做过工的大师傅,布局、装修都是仿广东那边的豪宅,堂屋挑空,二层阳台悬挑有一米多,外墙贴的白色马赛克,比本地的房子要漂亮得多。修奶奶看了都直夸,说比被修烧掉的那个老祖屋还要气派,确实是时代进步了。
今年是少见的大旱,几个月没下过像样的雨了,大家都在从河里抽水抗旱,曾经能放排、放大货船的蓼水河几乎断了流。每天晚上背着麻鱼机在河里麻鱼的有十好几个,麻鱼机滋滋滋的响声都不间断,河里的鱼几乎被电光了。好些人就偷偷地跑到村里水去电鱼。水在山里面,是在诺脚溪上修了一个大坝围起来的,那里山深林密、人烟罕至,村里雇了个五保户守水,是个老酒鬼,每天晚上喝多,就知道呼呼大睡。
前几天的一个早上,守水的醒来听到麻鱼机的响声,出门一看,水边上趴着一个人,背上的麻鱼机还在滋滋响着,走近才看到水里面还有一个人,两个人一动不动了,他吓得赶紧跑去叫了几个人过来。
原来是梁老四夫妻两个,头天晚上半夜又去水偷偷电鱼了,估计是他老婆用网兜捞鱼的时候不小心触电倒下,梁老四急忙去拉,却没有关开关,两个人就都被电倒了,一直电了好几个小时,早上被发现后早已没救了。可怜他家里两个小孩,大的才四五岁,小的两岁多,以后都只能跟着爷爷奶奶了。马上就要双抢了,地里的活谁来干啊?
修听到23爷念的“夫唱妇随,夜半镜湖鱼偷电”上联,脑海中不禁晃过梁老四夫妻的身影,脱口而出道:
“呜呼哀哉,湖畔那山杜鹃哀”
“不行,不行,”23爷听了大摇其头,又一抬手,把瓜皮帽重新扣回头上,“这对仗、平仄都不对。关键是,上联有‘湖’了,下联怎么还能用‘湖’字呢?”
修实在是忍不住了,乘着23爷双手扶正瓜皮帽的档儿,猛地从他身旁窜出去,跑了。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这叫‘合掌’,忘了么?合掌是对对子的大忌,要不得的……”23爷急慌慌地提起长袍,在后面边追边喊。
修跑得飞快,回头看着提着长袍,笨拙地往前跑的 23 爷,不由地笑了,真不知道他怎么能受得了,大热天穿着长袍,戴着瓜皮帽的。
修一会儿就跑到山顶上去了。23 爷追了一阵,看修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放弃追赶,停下来喘了一会儿粗气,转头慢慢往村里走去。
修站在山顶上,看着山下的稻田,金黄色,一望无垠。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只是,这天气似乎比往年更热一些。想到即将开始的双抢,修浑身不禁一阵发紧,担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