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着急的时候,果果突然看到23爷从白石小学方向朝这边走来,依然是穿着那套破旧的藏蓝色长袍,戴着灰色的瓜皮帽,正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轻声哼唱着,估计不是在推敲诗作、对联,就是在唱《小芳》。
23爷刚从水电站回来,他给在台湾的弟弟打了电话,又要他弟弟寄1000块钱过来。
水电站位于洛溪河边上,离白石小学不远,是从后沙镇的回水桥下修坝引水过来修的小型水电站,一共只装了三台水力发电机组。在整个白石村里,只有水电站有一个电话机,还可以打国际长途。当时雪峰县的电话还不能直拨,需要通过县里的总机转拨。孩子们常常偷偷看大人们打电话,听到他们在呼叫“总机!总机!”,但并没听明白,误听成了是“肿起!肿起!”修个子还小的时候,就和小伙伴们经常偷偷搭人梯,从电话室门框上方的小通风窗爬进去,使劲摇几圈电话机,然后拿起话筒,里面嘟嘟嘟响几下,刚听到一个女人在喊“喂”,修就大声喊几声“肿起!肿起!”然后就大笑着把电话挂了。等会儿,换一个伙伴又重复一遍。几个人乐得哈哈大笑,玩得不亦乐乎。后来几个小伙伴都慢慢长大了,再也无法爬进那个小通风窗,就少了好多玩打电话的乐趣。
解放前,23爷的弟弟因为琐事,和他父亲一起和他们家的一个佃农打架。一不留神,他弟弟把那个佃农打死了。害怕被抓去枪毙,他弟弟就连夜逃到从家门口河里过路的毛板船上,给船巴佬几块大洋,乘船逃去了长沙。随后,他参加了正在长沙驻防的国军,不久后随部队去了台湾。直到80年代,他才与家人重新取得联系,之后常常给家里写信、寄钱。有时候23爷缺钱了,也会主动到水电站去给他弟弟打电话要钱。
这次23爷又缺钱了,就跑到水电站去打电话。在回来的路上,他远远地听到有人在大声喊他的名字:“23爷、23爷,快过来!”尽管他老眼有点花,但他远远看到有两个人在山谷的小路上,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他赶紧双手提起长袍,低着头快步赶过去。
修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听着23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他身边。
“是果果啊,怎么啦?这是谁?怎么这么多血啊?”23爷走近,看到眼前的情况,着急地一边问果果,一边蹲下身来,翻开压在修脸上的裙子看是啥情况。
“是修哥,刚摔的,快送他去张医生那里。”果果看到23爷快步赶到了,心里长舒一口气,就赶紧催促着。
23爷毕竟学识渊博、见多识广,连说不要慌。他把果果的裙子拿开,仔细看了一下修的伤,算是万幸,只是破了皮,没伤到骨头,血也差不多止住了,没有大碍,就从头上摘下瓜皮帽,把修额头上、耳朵边的血擦了擦,然后扶着他站起来,确定其他地方都没问题。
23爷让修自己拿着瓜皮帽压住伤口,然后把地上的收拾好、提着,又背上果果,一起往樟树下张医生那里走去。
23爷背着果果,修压着伤口,在前面匆匆走着。23爷问他们为何两个人都伤成这样。修和果果你一言我一语,把两人受伤的经过都说了,还时不时地争吵几句。
23爷听后哈哈大笑:“你们就是一对前世欠的小冤家,今生来讨债了,还吵个什么啊?”果果一听,脸刷的红了,狠狠给23爷肩膀上砸了两拳。
“哎呦,哎呦呦~”23爷装作疼得厉害,“我的小姑奶奶,你真够狠的,以后你家修哥怎么经得起你打哦。”
“关你屁事!你是讨打!不理你了!赶紧快点走,快跟不上我家修哥了。”果果生气地回了一句,假装不理睬他了。修正一边用一只手捂着额头,一边迈着大步往前走,也不知道他伤得深不深,果果不禁为他担心起来。
走了一阵,23爷看着两个小孩都不说话了,觉得有点闷,于是对修说:“修,我突然想到一个上联,你来对一对。”
修一听,头更加疼了,不理他,加快了脚步,继续往前走。
“修,听好了,”23爷紧走了几步,跟上修,用他那自以为傲的普通话,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念出上联:
“嫩背叠娇躯,堪叹古今情不尽”
果果从来没有学过对对子,进入初中后才学了两年的古,所以听得迷迷糊糊,但隐约觉得他还是在取笑他们俩,于是又在23爷肩上一顿乱锤。这次果果真的用力了,疼得23爷龇牙咧嘴,连连告饶。他仅存的脑袋两边及后脑勺上的花白头发,没有了瓜皮帽保护,跟着他们两个人的晃动在乱舞。修捂着伤,回头看他们俩闹得不亦乐乎,无声地笑了。
很多年以后,每当修摸着额头上的伤疤,眼前就会浮现出瘦瘦小小的果果骑在一米八多的23爷背上痛打的情景。
至于23爷出的那个上联,多年以后,修终究还是对出了下联:“松涛笑蜜语,可惜风月债难酬。”
只是,那时候,修已经不知道果果在哪里了,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那天在23爷背上痛打的情景,是否还记得23爷出的上联。或许果果后来也学会了对对子,只是修不知道她对的是什么下联。
只是,那时候,23爷早已听不到了。他长眠在修和果果一起摔倒的那座小山里。那是一个漫山遍野开满杜鹃花的清晨,大雾弥漫,七十多岁的23爷被人发现趴在一条小渔船上。那条小渔船与他相依为命三十多年。他依然是穿着那身藏青色的破袍子,上半截身子泡在水里,手里还紧紧抓着渔网,灰色的瓜皮帽已经被水冲走了,只剩下半圈花白头发在水里飘动,早已死去多时。
白家里和他血缘较近的子侄辈几人合力凑了些钱,给他置办了一副薄棺材,没能上祖坟,就近在小山的路边随意挖了一个浅浅的坑,把他埋了。他的附近,是一些夭折的小孩,或者孤寡的老人。23爷给很多人写过祭、撰过挽联,但他自己最终连个葬礼都没有。他很小的时候就进了私塾,熟读诸子百家,后来又考入新式学堂,成绩优异,然而,在遇到开天辟地之巨变后,他辍学归家,且耕且读,或痴或癫,孤独一生。
面对灾难,他惊恐过、退缩过,甚至神经错乱过,但终究一笑而过。
面对艰辛,他祈祷过、哭泣过,甚至跪求过,但从未真正放弃过。
面对孤独,他彷徨过、害怕过,甚至绝望过,但终究学会了与自我对话。
面对嘲弄,他抗争过、反击过,甚至受伤过,但终究都转化为他那高昂的歌喉。
这就是他的人生、他的命运,生命吻我以痛,我都报之以歌。
或许,他依然徜徉在那条蜿蜒的山路上,每一步都踏在他的过往。
或许,他依然游荡在寂静的白石村里,摇头晃脑,推敲着该给那些孩子们出什么作题、什么上联。
或许,他依然流连在那连绵的雪峰山里,在那满山杜鹃花中高歌,歌声在山谷中回荡,在修的梦里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