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晚上东方大爷又闹了一夜。”小翠说。
杜宇睡眼朦胧,看见晨光从窗户透进来,微微的红色,无比宁谧。桌、几、椅、榻、博古架、花瓶、香炉、字画、盆景……完好无损。
怎么会?他看着小翠。
这前夜差点儿没丧命在他手下的少女,没有一点惊慌,笑得活泼顽皮。
“老爷清醒了没?胡太医的药真是厉害。夫人喝了就犯困,睡了一夜没起——平日里东方大爷一折腾,夫人包准要过去,昨晚硬是太太平平睡了一夜,老爷您吃了胡太医的药也是,睡得连身都没翻一个——我在这儿盹着了,每次睁眼,您都是一个姿势。”
是么?杜宇愣愣的,莫非我是做梦?做噩梦?那么白象的事呢?
没等他问,小翠自己先说道:“奴婢听说,乱党混进了天竺杂耍班子里,要行刺皇上,老爷和夫人都舍身救驾。宫里人把你们送回来的时候,奴婢的魂也吓没了半条。”
这话似乎前夜里也听过。
“小翠——”
“哎?”
想问,究竟哪一些是梦,哪一些是真,此刻是睡着,还是醒着,但开了口,却又想:倘若此刻是在梦里,问了又有何用?便摇摇头:“没什么。”
小翠撅着嘴:“老爷您这个人哪,说话老是说一半。你们当主子的没所谓,可苦了咱们当奴才的,谁能揣摩透你们的心思呢?”
杜宇只是苦笑。
小翠在他床边把腰一叉:“老爷,卯时都快过尽了,您再不起身就赶不及了。”
什么?杜宇诧异地:赶不及什么?今天有安排么?
小翠瞪着他,好像瞪一个顽皮不长进的孩子:“老爷,您自己说的,要去拜望黄元帅,然后要去看太子妃,睡一觉就忘了呀?”
我说过这样的话?什么时候说的?
小翠道:“拜望黄元帅的事是您自个儿写在日志里的,半个月前就写下了。看望太子妃是您昨儿从宫里回来交代看门小路子告诉奴婢的——日志就在这里了,奴婢可以拿来给您看。小路子,要不要奴婢找他来跟您对质呀?”
杜宇怔怔的:“我……我要去见黄全……做什么?”
小翠撇着嘴:“你们大老爷们的事,奴婢怎么晓得?”边说着,还真把几上的一本日志拿了过来,翻开给杜宇看,上面果然写着“二月初三,黄全”,笔迹与其他页上的相同,想来是自己写的了——除非其他页上的也不是自己写的。谁知道。
“那……我要去见太子妃……做什么?”
小翠还是那副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老爷,您是吩咐小路子的,奴婢怎么知道?奴婢先还问小路子,哪有朝廷大臣去见亲贵女眷的?小路子说,太子妃在危急关头抛了把剑给老爷,是老爷是救命恩人,所以老爷要去谢谢她——这是老爷的原话还是小路子自个儿编的,我看,还是把他找来对质吧。”
“不……不用了。”杜宇摇摇头——多半是他说过这样的话吧……沮丧、挫败……他为什么忘记了一切?怎样才能想起一切?黄全……为什么念及这个人,心里就会产生紧张和恐惧?
小翠叹了口气,不再和他争论了,拿了袍褂来伺候他穿上,又从小炉子上端来一早就温着的粥,喂他吃了,复又递上药,犹如苦胆。
胡太医说了,良药苦口,老爷要是自己不肯喝,奴婢只好捏着您的鼻子灌下去啦。
她是不是要说这样一句话?
杜宇等待。然而小翠什么也没讲。药喝完了,取斗篷来,伺候他出门去。
到黄全府,天气还冷,大门的檐下挂着老长的冰凌。
杜宇从轿帘里看到,心中胡思乱想:要是这冰锥砸下来,把他钉死当场,那真一了百了!
可轿子却不在大门前停,绕到了边上的僻巷里,又接着转过了好几条胡同,七弯八拐,才在一个小门前停下了。早有人在门里候着,一听到响动就迎出来,迅速把轿子抬了进去——杜宇听见小门在后面关闭,又上了闩。
这时才有人来请他下轿。他举目四望,心里便是一震:这地方他来过!
院子不宽敞,这里是厨房和柴房,过一扇小门就可到中院,那里有两架兵器:有长刀,有戟,有枪,有棍。黄全乃行伍出身,行军打仗,惯用长兵器。不过,他也配剑——应该是在剑阁里见过的那种大巧不工的古剑。
杜宇心里想着,已听见中院里霍霍的衣袂划空之声——应是黄全在晨练,他的招式稳扎稳打,不花俏。
我可以胜过他,心里这样一个声音,脑海中随之闪过好些招式变化:倘使他这么攻来,我可以这么防守,虚招诱敌,接着我可以取他的性命……须用剑。我有剑在手。
一种极度的紧张,反而使他呼吸平稳,仿佛巨大的挣扎之后,下定了决心,于是有极度的镇定。杀了黄全,一切也许不会结束,但是也就快结束了。
便步履从容地跨进中院去。大冷天,黄全只着单衣,想是练得久了,出了一身汗,周围朦朦胧胧的一圈白雾。
分明听到杜宇进来,他的招式却没有停,继续踩着脚下的六十四卦方位擒龙伏虎地打下去。杜宇紧盯着看,手不由自主地去摸剑,握剑,运足了每一分力气,锋利的兵刃同他的人一样蓄势待发。
黄全的步法变化,身子转过来了,手中的红缨枪一晃,枪头仿佛化为千万点,连成一个圈,笼罩了杜宇身上的各处要害。杜宇拔剑,只一分,接着就被一种惊心的恐惧攫住:他看不清黄全的来势。看不清!
他的手定住了。
而这个时候,黄全的动作也停了,抹了一把脸:“哎?杜大人来了!”红缨枪扛在肩上,走了过来,看到杜宇按剑的手,笑了笑:“咦,杜大人是想和老夫切磋切磋么?”
杜宇不敢。招式上他未必会输。然而气势上,他不及黄全。与人对阵,若是输了气势,招式也就施展不出来了。
可是,黄全已经抛开了红缨枪:“是了,杜大人是使剑的。老夫就用剑和你比划比划吧!”说着,从旁取过一把不起眼的剑来,当胸一横:“杜大人请——”话音落时,已经一剑扫向杜宇的胸口。
杜宇一惊,连忙挥剑**开——他感到黄全的力气惊人,自己的虎口被震得撕裂一般地疼痛,而剑招似乎也失了准头,不能完全将黄全的剑推开,反而自己的剑贴着对方的剑身斜刺了出去,堪堪对准了黄全的心脏——倒是错有错招了!
“好!”黄全赞了一声,回剑格开,同时还了一招。杜宇看准了那剑的来势,侧身闪避,跟着反手斜劈,斩向黄全的脖颈。黄全也不含糊,就地一滚,避了开去,顺势挺剑刺向杜宇的小腹。
这样你来我往,转眼已斗了二十多招。
杜宇的信心才渐渐回来了——黄全的剑法缺乏变化,这么几个回合以来,他已渐渐摸熟。他自己的剑法以轻灵诡谲见长,正好是黄全那种稳扎稳打剑招的克星。只消出其不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