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子弹

十五

仆人说,黄全正在等着他。

虽然刚从崇化帝那里接到了探听虚实的命令,杜宇却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会见到黄全。

这个男人,总让他感到莫名的惧怕。

然而对方既找上了门来,他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来相见。

仆人提着灯笼,引他来花厅。

老远,就能看见黄全的身影,伫立在花厅中央,仿佛镶嵌在门框里一幅画,写意的浓墨,勾勒出老元帅伟岸的身姿。不过,也许是因为杜府上下换了夏季专用的桃红色细纱,灯光有一种黄昏晚霞般的柔美,连带黄全那如同斧劈岩石般坚硬的轮廓也变得柔和了。

一刹那,杜宇几乎有了错觉,以为这个人回过身来,也会唤自己作“小鬼”。

不过黄全见到了他,只是拱了拱手:“杜大人。”

他也就同样抱拳为礼:“黄元帅。”

“老夫早已不是元帅了!”黄全笑,“杜大人忘记了吗?”顿了顿,待那引路的下人退了出去,他又问道:“你真的把什么都忘了吗?”

杜宇怔了怔:黄全怎么也知道他的遭遇了?还勉强一笑:“安平伯的意思,在下不太明白。”

黄全走上前一步,盯着杜宇的脸,眼神里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你已经不记得你的爹娘?不记得我将你从闽州带出来?”

他将我从闽州带出来?杜宇想起二月初五灵恩太子带着闽州的那位教先生来到宫中,指认杜宇是黄全旧同僚之后,又是黄全所收的义子。并以此为凭据,指杜宇乃是内鬼。当时崇化帝怒斥此为无稽之谈。后来恰逢黄全禀奏西疆战事,这讨论就没有继续下去。

这事竟然是真的?杜宇呆呆望着黄全。

“你也不记得,你爹当年征苗疆失踪,实际是被叛徒出卖,遭敌人俘虏。后来他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祖国,却被牵连到安郡王通敌谋反的案子中,以致无辜惨死?”黄全凝视着杜宇。

安郡王……通敌谋反……无辜惨死……这些字眼如同钢针,一下一下刺在杜宇的心头,苦痛难当。他不禁微微颤抖起来——黄全怎么知道这些?他从哪里知道这些?我暴露了?我要杀了他?我要……他想要拔剑,可是抓了个空,才想起一进门就已经把佩剑交给下人了。

他只能一步步往后退。

“你真的一点儿印象也没有?”黄全却步步紧逼,“圣祖建渊三十五年,你爹无辜屈死的那一天,我带着你去给他送行。当他经过你的身边,你哭着发誓,一定要为他报仇雪恨。可是他说,不要报仇,要以天下安危、百姓福祉为己任,为国征战,为民请命——他不想看到你的一生也被这冤案给毁了——你不记得吗?”

父亲说过这样的话?杜宇惊愕,不会吧?在他模糊的印象中,他的父母,自从被扣上了通敌的罪名,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几时去送过行?建渊三十五年?不,他记得在那之前,他父母就已经死了!这消息还是瑞王爷带给他的——在那间小小的私塾中,他叫他小鬼,他领他出来,然后就把这噩耗告诉了他……再后来,魏娘也死了。姐姐也死了。瑞王爷成了他唯一的亲人——都在建渊三十五年之前。

但黄全为何要说完全不同的故事?他专程上门来,扰乱自己的心思吗?可是他的神情却如此悲伤。杜宇还从未见过这位稳如磐石的元帅露出老人才有的无助之态。“那天你到我家里来,和我切磋了一阵武功。你斩断冰凌,向我踢过来。这件事,你总还记得吧?”

这不过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杜宇自然记得。当时他已经有必胜的把握,只是恍惚记起以前有人跟他说,和师父比武,以冰凌为利刃,出其不意反败为胜,所以他就想要试一试。黄全旧事重提,是何用意?皱眉看着对方。

“十五年前,”黄全道,“我奉旨在西疆抗敌,你才十六岁,随我在军中历练。有一天,我考较你的功夫,本来你已经要落败,却忽然看到屋檐上硕大的冰凌,就挥剑将冰凌斩断,朝我踢了过来。十几支冰凌,根根好似利刃,我忙于闪避。结果被你抢回先机,反败为胜。当时我心里赞你机智,口中却仍骂你不好好练功,搞些歪门邪道的玩意儿。你以为我真的生气了,自己在冰天雪地里练了三个时辰的功夫。后来大病一场——你……记得吗?”

这又从何说起?杜宇莫名其妙——是他疯了,还是黄全疯了?

“安平伯,你……”他想要终止这场无意义的对话。然而黄全却又走上前两步,一把握住他的双肩:“他们究竟对你做了什么?你把一切都忘记了,又学了些孤鹤山庄的武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那个叫做‘仙人拉纤’的妖法吗?”

“你……”杜宇怔了怔,“你怎么也知道仙人拉纤?”

“是小翠告诉我的。”黄全道,“她先怀疑是胡太医给你吃了什么药,后来听到你和皇上说,你去刑部大牢见到孤鹤山庄的掌门,他确信你中了一种叫做‘仙人拉纤’的妖术,变成了傀儡。小翠和我说,若是真有妖术,那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可我怎么也不相信世上有如此离奇之事。后来,小翠在听松雅苑撞见你,又从你身上拔出银针来,还听到孤鹤山庄的那位侠士说要替你解开妖法……”

“小翠?”杜宇打断了黄全的话——不错,仙人拉纤是很离奇,但是更离奇的是,小翠把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报告给黄全,“小翠是你派来监视我的?”

黄全仿佛被“监视”两个字刺伤,愣了愣,才道:“小翠的确是我安排到你府上的。自从去年五月十二日之后,你就变得很奇怪——经常不去衙门,去了也不办事,不和同僚招呼,和我们这边的人更是完全切断了联系。然后,你又忽然和花魁成亲……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那光景,全国人心惶惶,许多人都被打成乱党。我真担心你!小翠自告奋勇,假扮成丫鬟到你的府上。可惜,你紧接着又去巡边了。她几乎没机会接触你。到正月里你回来,她只看出你浑浑噩噩,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无论是见到我,还是见到太子妃,都全无反应。我和小翠都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她在听松雅苑遇到你……”

“遇到?”杜宇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哪怕对方真的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他也忍不住愤怒:原来从头到尾他不仅是个傀儡,还是个傻瓜!他苦苦挣扎着,在寻找自己的过去,在避免对身边的人造成伤害,然而深知他过去的人,有一群以为他身体着想为理由,拒绝告诉他真相,另一群则视他为疯子,每天观察、议论着他癫狂的举动!“她真的是碰巧在听松雅苑遇到我?我不是去视察灾情了么?只怕是你打听到什么消息,所以特地派她寻过来的吧?”

黄全似乎能够理解一个病人的脾气,并不计较杜宇的态度。“小翠的确是碰巧遇到你——我们都以为你真的是被派去赈灾了。在这蛮族蠢蠢欲动的节骨眼儿上,我实在不明白皇上是何用意。不准我出征,又把你也支开。所以小翠说,不如她追去东海六郡查一查。不过恰逢她姐姐的生忌,所以她说要先去祭拜她姐姐。你不知道,她姐姐小安之前在听松雅苑做事,后来被害死了。”

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是我亲手害死了她!杜宇既愤怒又悲痛。然后心中忽又一闪:小翠不是一个普通的丫鬟,那么小安呢?那个夜里,神秘袭来的黑衣人,他不是说小安是七瓣梅花的人吗?虽然后来并未看到那所谓的标记,但是……“小安也是你们的人?是七瓣梅花?你们都是七瓣梅花?”他忍不住脱口问道。

“你想起七瓣梅花来了?”黄全讶了讶,“不错,小安是七瓣梅花的人,不过我和小翠都不是。你也……不是。”

“我不是七瓣梅花?”杜宇呆了呆——这好像是他意料之中的,然而有觉得有些奇怪——为何脑后会有七瓣梅花的标记?

“你不是七瓣梅花,你是负责统领七瓣梅花的人。”黄全面上闪过一丝阴郁,“我想你不记得了,当初你接到了先帝密旨,让你做七瓣梅花的领袖,我是极力反对的。因为我知道,你爹希望你堂堂正正地为国效力,决不想见到你成日只负责监视窃听甚至诬陷暗杀。怎奈皇命难违。况且,你说,为国效力既需要面对明处的敌人,也需要对付暗处的奸贼,若然人人都只去做那堂堂正正流芳千古的事,那些默默无闻,甚至会遭人唾骂的事,谁来做呢?所以,你就去做了七瓣梅花的领袖了。”

“所以,我就去瑞王爷——也就是当今皇上身边监视他?”杜宇问——所以我当真是瑞王爷身边的内鬼?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怎么会如此忘恩负义?黄全说的每一个字都和他仅存的那一点儿可怜的记忆全然相悖!

“我对七瓣梅花所知的并不多。”黄全道,“不过我想,七瓣梅花所监视的,不只是今上一人。这是在你家里找到的——”黄全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来,正是当日杜宇在醉晴楼里找到的那一本。

“这是……小翠拿给你的?”杜宇一把夺了过来,“这丫头……这丫头瞒得我好哇!”

黄全不否认:“这上面应该是七瓣梅花所调查过了各色人等。我翻看了一次,倒没看出来里面的人有什么罪状。不过我看他们大部分至今屹立不倒,应该是在先帝和今上的斗争中站在今上这一边的吧?”

这不是一本写满瑞王爷手下姓名的名册吗?杜宇想,黄全还不知道?他虽然不是七瓣梅花的人,难道和七瓣梅花全无联系?实在想不透。

不管在黄全的口中,他们曾经如何情同父子相依为命,凭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惧怕和戒备,杜宇确信,黄全是自己的敌人!何况,崇化帝方才还命令他去试探其虚实。于是暗暗告诫自己:黄阎罗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要听!不要被他迷惑!反而应该替皇上试探他!

此念一起,心思澄明了许多,人也镇定了下来。问道:“我……我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那七瓣梅花呢?七瓣梅花怎么没有来找我?”

“这我也不知道。”黄全道,“七瓣梅花据说人数众多,少数是先帝近卫,直接听命于先帝。还有一些各自有自己的官长,官长又有官长,是向你汇报的。他们有多少人,各自又是什么身份,我想只有先帝和你才知道。自从先帝驾崩,你又……又变得如此反常,谁知道七瓣梅花怎么样了?也许,今上大肆捕杀乱党,将其中的许多人都杀死了吧。我只接触过他们中间的一小拨人,他们企图刺杀今上。要我联络禁军中的同僚,里应外合。我没有答应。”

“哦?”杜宇奇怪,“为什么?”

“不论今上和先帝之间有何矛盾,今上又是用何种手段登上王位,如今一切已成定局。”黄全道,“已经有太多的人在争斗中丧命。再闹下去,非但不能使先帝复生,还会使国家大伤元气。西疆的蛮族,南面的苗人,哪一个对我朝大好河山不是虎视眈眈?我们如此内斗,只会给敌人可乘之机。我想,不仅中宗先帝在天之灵不愿看到,就连圣祖、太祖、太宗,也都不愿见到国家动**。所以,他们来找我的时候,我告诉他们,我黄全只杀外虏,不搞内斗。他们就灰溜溜的走了。后来再没出现过。”

这理由如此正义,正义得让人无法理解。杜宇想,和幻境中那个满口“民贵君轻”的男子这般相似!怀抱着如此信念,黄全会调集军队去帮助德庆帝复位吗?应该不会吧!况且,黄全一直口口声声称德庆帝为“先帝”,难道不知其尚在人间?还是黄全做戏的本领太高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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