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妻子冲出房间时，林壑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直到数周后，他才慢慢意识到，妻子那激烈的情绪像狂风一样，将他内心的某些东西吹得无影无踪了。
手术后四十八小时，林壑的医生通知他需要转院，并将他送往北城的寂寂疾院。在前往寂寂疾院的路上，来接机的医生向他简单地介绍了寂寂疾的各种信息。
寂寂疾在1996年由黑摩博士首次发现，但对该病的研究一直处在瓶颈期，人们甚至无法发现它的传播途径。不过，现代研究成果对其治疗似乎很有希望。
林壑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他能从“寂寂疾”这个词中感受到一丝模糊的恐惧，但这些并没有真正触动他。就像有人用他听不懂的外语威胁他一样，除了语气外，词语本身并没有传达任何实质的信息。
他望着医生认真的脸庞，仿佛在看一个他无法理解的世界，他没再说话。
当林壑在寂寂疾院安顿下来，住进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里面有一张白色的空床和消毒过的墙壁。
医生突然说：“林壑先生，你似乎并不清楚这种病有多可怕。跟我来，我给你看些东西。”
林壑跟着医生走出房间，穿过走廊。他们边走边聊，医生说：“这种病似乎没有家族病史……“
“当然，不论是原发性还是继发性，它们的路径通常是一样的。但一般来说……这么罕见……在初期很容易发现，这意味着他们有更多的机会及时得到救治……“
“我想让你见见我们这里的一位病人。”
“他以前是独自居住在山里，他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直到他朋友去看他，劝他去医院，他才……当地的医院联系了我们。”
医生在一扇门前停下，那扇门与林壑病房的房门相似，简单而朴素。
医生轻轻敲了敲门，但没有等待回应，直接推开了门，伸手抓住了林壑的胳膊肘，把他拉进入房间。
“下午好，”医生对那个病人说，“这位是我们的另一位病人，林壑。他也患有原发性的寂寂疾。他可能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种病有多可怕。”
病人听到声音后，慢慢地抬起了双臂，仿佛想要和林壑握手。
然而，他的胳膊已经不再是正常人的胳膊，而更像是工厂生产线上的机械臂。他如同提线木偶一样坐起了身。
尽管病人的双腿为医院的睡衣所覆盖，但林壑依然能够看出它们已经变得扭曲不堪，仿佛是被岁月侵蚀的枯木。
林壑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他从未想过这种疾病会如此可怕，将一个人折磨成这副模样。他不禁感到一阵寒意。
病人动了动嘴唇想要说话，林壑看着他。病人呆滞的眼睛镶嵌在脸上，仿佛它们是一切爆发的中心。
林壑挣脱了医生，冲出了房间。
“这种病的初期症状表现为病人出现与人沟通的障碍并倾向于独处。”
“随着病情的进一步发展，当病人试图与他人进行某种沟通时，身体会感受到强烈的不适感，如心跳加速甚至感到窒息等。”
“这种不适感使得病人对社交活动产生抗拒心理，他们害怕与人交流，害怕自己的症状被他人发现。”
“当病情发展到晚期时，病人的身体会变得僵硬，动作变得机械，仿佛像机器人一样。”
“他们的神经受损，反应变得迟缓，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对周围环境的感知能力下降，甚至可能丧失语言能力，直到……”
医生在回病房的路上作着长篇大论。医生走后，林壑感到眼睛中什么东西已经达到了熔点，仿佛下一刻就要如波浪般倾泻而出。
林壑在寂寂疾院住了六个多月。他像是一个幽灵，在走廊里游荡，练习着一些康复动作。他瞪着双眼熬过了医生们数小时的会诊，聆听着关于寂寂疾治疗和康复的讲座。
医生们认为，病人的心理是治疗寂寂疾的关键。他们想要为林壑提供心理咨询。但林壑拒绝了。
他内心深处滋生着一种顽固的愤怒。他意识到，由于神经上某种苦涩的戏法，他失去的那两根手指对身体的其余部分来说，感觉比其他剩余的指头更加活跃。
他的右拇指总是带着一种笨拙的动作。试图去触碰那些疤痕。
日复一日，医生的话语深深地烙印在林壑的脑海中，连晚上做梦都会梦到这些。警告和训诫占据了他内心那片曾经活跃的空间。他梦见的不再是小说里那生动而炽热的情节。
“寂寂疾，”他每晚都听到这个名字在耳边回响，“可能是人类最难以捉摸的疾病。它就像一个谜团，深不可测，如同生与死之间的那条界线一样难以捉摸。
人类确实对它有所了解：它不会那么快致命；它不会以传统的方式传染；它通过摧毁神经来发作。
它将导致身体畸形，它将剥夺人体通过感知和反应来自我保护的能力。它可能会使人完全丧失行动能力。研究表明，它仿佛是从虚无中冒出地，一旦染上了它，就不要指望能够完全治愈了。
它深刻影响着患者与他人的关系。与今日的其他疾病不同，寂寂疾从未被赋予“诗意”的诠释，更未曾被温柔地浪漫化。
排斥与恐惧的阴影之下，即便在那些对病患偏见较为轻微的地方，寂寂疾患者也常遭受冷漠的目光，甚至被最亲近的家人所疏远。
患者急需社会的温暖与关爱。”
医生作报告式的话语，常常出现在林壑的梦中。
“尽管已历经数代人的探寻，但人们内心深处仍对那未知的疾病保持着一份深深的恐惧。他们难以相信，如此诡异莫测的东西不会悄然蔓延。他们疑虑重重，不确定是触摸、空气、食物、水，还是那最纯净的同情，会成为这疾病传播的媒介。
那如影随形的寂寂之疾，将成为你生命中无法抹去的印记。它将悄然融入你生活的每一刻，从清晨的朦胧苏醒到夜晚的深邃梦境，你都需要全身心地去面对它，与它共存。”
林壑的脉搏如同急促的鼓点，汗水让他的床单紧紧贴在他的身上。那噩梦中的声音依旧平静，没有恐吓的意味，也没有因他的恐惧而欢欣。
“下面我们谈另一个问题。大多数人极度依赖他们的触觉。事实上，他们对现实的感知和反应都围绕触觉来构建的。他们可能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但当他们触摸到某物时，他们往往深信不疑。
我们用心灵触摸这世上的一切，这是我们作为生物体的必然结果。”
他倏然从梦中惊醒，孤身一人，汗水浸透了床单，双眼空洞地凝视着前方，仿佛恐惧已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咽，这呜咽声在紧咬的牙关间艰难地挣扎而出。
梦境的阴影如同无尽的幽灵，周而复始地纠缠着他，每一个夜晚都仿佛是一次漫长的轮回。他日复一日地与自己内心的惰性抗争，强迫自己走出那狭小而冰冷的病房。
每一个夜晚，他的噩梦都在向他展示寂寂疾那残酷而无情的法则。这些噩梦如同无情的鞭笞，一次又一次地击打在他的心上，让他深刻地意识到，只有完全屈服于这法则之下，他才能找到一丝生存的希望。
在寂寂疾院的第五个月和第六个月里，他凝视着病房那苍白而冷漠的墙壁，试图用它们来麻痹自己的神经。在他的内心深处，他默默地计算着每一次服药的时间，如同计算着生命的倒计时。
每当他稍感松懈，错过了自己设定的防御节奏，他就会用尖锐的自责和诅咒来鞭策自己，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