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鹂睁开眼,见钱氏的脸正凑在她的跟前,钱氏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出来,嘴巴一张一合,一连串的词儿从她嘴里吐出来,黄鹂本就病着,才醒过来的时候脑袋越发地昏沉,听钱氏喊叫,只觉得明明每一个字都能听明白,可凑在一起就是竟有些搞不懂钱氏在说什么,只能傻愣愣地看着钱氏。
钱氏叽见黄鹂只是看着她,却并不搭腔,越发生气,她猛地拽了黄鹂的手腕,尖声叫道:“你做下这等事,竟还有理了不成?这么好的亲事你都不应下,你还想要什么样的?”
黄鹂也只是才醒来,一时头晕,片刻间便反应过来,听钱氏发火,顿时也火了:“什么好亲事?你连见都没见过人家,便说是好亲事,这是什么道理?”
钱氏先是一愣,接着火冒三丈地蹦了起来:“这事儿是真的了?你真的把知县老爷给外甥提的婚事给拒了?”
黄鹂见事情已经被钱氏知道了,也懒得遮遮掩掩了:“是啊,我给拒了,怎么了?不行么?”
钱氏简直给气死了:“什么行不行!这种事你也敢自己拿主意直接给拒了?那是知县的外甥啊!这都不是好亲事,什么算好亲事?”
黄鹂这会儿脑子已经基本清醒过来了,看钱氏又气又急的样子,虽十分烦躁,但还是勉强压了火气努力跟母亲讲道理:“且不说对我而言是不是好亲事,魏彦是正经的官宦子弟,您当这门婚事对他来说是好亲事么?他不过是为了……”
黄鹂正要说他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头破了过意不去才来求亲,可是钱氏已经打断了黄鹂的话,她声音颤抖地问黄鹂:“你说他是正经的官宦子弟……我问你,他爹是不是也是做官的?”
黄鹂见钱氏的神色,哪里不知道她只要说个:“是!”钱氏准要发狂,可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还有什么好瞒的?黄鹂也知道母亲不是个明白人,这时候应该缓缓把事情分析清楚,可这会儿她的头又开始疼了,一种说不出的烦躁感袭上心头,于是她很干脆地点点头:“对,他父亲是做官的,在开封做官,而且是很大的官。”
开封的官,那就是京官了,这对与钱氏这样的乡下妇女来说实在是又尊贵又遥远,而且是很大的京官,她听到这里,眼睛便有些发直,磕磕巴巴地问:“很大,很大的官?该不会比知县老爷官还大吧?”
黄鹂这会儿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痛快劲儿,立刻点头说:“大很多,四品的高官!”
“四品”这两个字杀伤力太强,比前头的开封儿子更让能震动钱氏,她先是愣住,接着伸了手出来,念叨道:“七品,六品,五品……四品……四品,四品……”她一遍一遍地说着“四品”两个字,连说了七八遍,声音越来越高,语速越来越快,然后那声音变成了尖声嚎叫,然后她像被人烧了房子一般痛苦地哭号了起来:“我的天老爷啊,我不活了,四品官啊,四品官的儿子你都不要啊,你个小没良心的,我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对我!”
钱氏一边呼号着 ,一边伸手去拍黄鹂的胳膊,黄鹂心中愤懑,咬着嘴唇看着钱氏,钱氏拍了黄鹂几下,见黄鹂没反应,抬头看她,见她只是一脸倔强地看着自己,越发恼火,气倒:“你怎么哑巴了,不说话了?你个死丫头,你是要气死我么?”
黄鹂看着钱氏闹腾,她以为自己会跟前几次与母亲争吵的时候一样委屈难过,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并没有多少委屈的感觉,她对钱氏的反应并不吃惊,甚至可以说在意料之中,她毕竟是她的母亲,过去黄鹂搞不懂钱氏在想什么,可如今,她却是依稀能理得清楚的,她叹了口气,对钱氏说:“我并没有惹娘您生气的意思,可是娘您总要自己给自己找气生,我可真没什么法子。”
钱氏气的浑身颤抖:“你说什么?你做出这样的事儿。现在竟说是我给自己找气受?”
黄鹂直直地看向钱氏:“难道不是么?难道您真的以为,我在这种情况下嫁给魏彦是件很好的事儿?他出身高门,若在平常,他家里要给他定亲的时候可会看咱们家一眼?如今不过是因为我的头破了,心里过不去,这才想要跟我提亲,这样子亲事,我应下了实在无趣。”
钱氏尖声叫道:“什么有趣无趣,你成亲难道是为了有趣么?”
黄鹂大声说:“成亲自然不只是为了有趣,可若明知道无趣还要答应这个亲事,这样的亲事又图什么?”
钱氏气的要死:“怎么就无趣了?怎么就无趣了?那是知县的外甥啊,他爹,他爹还在开封做官!你进门便是官宦人家的媳妇,你还嫌无趣?你疯了不成!”
黄鹂见自己把话说到这份上,母亲还是不懂,只觉得累的要死,她深深呼吸了两次,勉强耐下心来解释道:“高门大户规矩多,我又是高攀,嫁过去也没法过痛快。”
钱氏怒道:“规矩多怎么了?你是那小子的救命恩人,他爹妈就是不喜欢你,难道还能把你休了不成?这样的人家,便是受点气也值了可!谁不是多年媳妇熬成婆,怎么到你这里就不行了?”
钱氏正说的气势汹汹,不妨门外传来一声怒吼:“你自己是多年媳妇熬成的婆婆么?自己没受过的罪,你便忍心让女儿受,这样的话你也好意思说出口!”
钱氏扭头看去,正看到黄老爷怒气冲冲地走进来,他走到黄鹂床前,冲黄鹂道:“鹂娘,你娘说的都是混账话,你不要理她,好好养病,我这就带她回去,不让她再来烦你!”
钱氏叫道:“黄世仁,你什么意思?我辛辛苦苦这些年,到头来竟成了混账?”
黄世仁冷笑道:“我说你说的话混账,几时说你混账了?不过你若非想要当混账的话,你滚到外头在别人面前当混账去,少祸祸孩子!!”
钱氏气的浑身发抖:“黄世仁,你且给我说清楚,我是哪句话说错了?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姑娘可好,这么好的亲事,她连个招呼都不跟你打就给拒了,你不说骂她几句,却来骂我,有你这样的么?”
黄老爷冷笑道:“是,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这事儿上头,人家难道是看我黄世仁十分能干教女有方才想要娶我家女儿?那是鹂娘的头为了他破了!我这么好的女儿,为了他伤了脸,还要赔上一辈子给他做媳妇,说起来还是他知恩图报怕鹂娘嫁不出去才娶她……我呸!我就算养鹂娘一辈子,也不让鹂娘过这种为难日子!到头来鹂娘救了人,反倒要一辈子承他家的情,我呸!我便是养鹂娘一辈子,也不要她去过这种为难日子!”
若放在一年前,只怕黄鹂钱氏方才说了一大通不着调的话早就委屈死了,可如今的黄鹂却并不怎么觉得难受,一方面是黄鹂这一年的成长格外的快,懂事的多;另一方面更是因为钱氏的糊涂成性,黄鹂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对亲娘的期待一降再降,期待低了,也就不那么容易为了亲娘的话委屈了。可这会儿听到父亲说的话,黄鹂却只觉得方才一直没有意识到的委屈统统袭上心头,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爹,爹,我不用你养,我能养活自己,我以后还能养活你呢!我读,考秀才,做举人,我会赚很多很多钱,我一定好好孝顺您……”
黄鹂越说越委屈,眼泪稀里哗啦地留下来,一边哭,一边说:“爹我不嫁人了,我一辈子陪着您好不好……”
黄鹂受这一次伤,只短短的三四天便瘦了一大圈,这会儿哭起来,看着越发可怜,黄老爷一看女儿这样子,哪里还忍得住,坐到她身边也跟着哭了起来:“我的好女儿,委屈你了,你别哭,等爹出海赚了钱,我给你备上厚厚一笔嫁妆,到时候别人只会争着抢着要娶你……”他说到这里咬牙切齿地说:“我才不要你去那种混账人家受气!”黄老爷好歹也读过几年,也在外做了几年生意,虽然胆量不足能力一般生意没做多大,可起码的见识是有的,再加上疼女儿,所以魏彦提亲这件事儿他听说了也不觉得遗憾。“齐大非偶”这词儿他正经从经上学过,官宦人家规矩大他也知道,那等香门第死要面子搏名声的事儿他也有耳闻。钱氏从别的下人嘴里听到这件事会气的发疯,他却觉得女儿拒绝了也没什么不好的,高攀也不是这么个攀法。
可钱氏却不能理解丈夫女儿的心思,她见这父女两个说的情深意切,却把她晾在一边,气的浑身发抖:“好,好,就你疼女儿,我却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的!”说着甩手便走了出去。
黄老爷见妻子出去,反倒不好再说妻子不是,只叹了口气:“鹂娘,你娘没读过,见识短,许多事情她是真的弄不懂,她虽骂你,可心里头也是疼你的,你莫记恨她。”
黄鹂哪里不知道自己亲娘的脾气,闻言擦干净眼泪,对黄老爷说:“爹,您说的我都明白的,我知道娘是疼我的,我没事儿了,您赶紧帮我去劝劝娘,这事儿我没跟二老说,确实是我的不是,我是该自己去哄哄娘的,又怕娘看到我又生气,您帮我去跟娘说说,也帮我哄她几句!”
黄老爷点点头,站起身来,想要出去,却有重新坐了下来,他再次叹了口气:“鹂娘,我想着等这次考试考完了,不管好坏,都让你两个哥哥到县里读……绿柳镇太小了,在那地方呆久了,人要憋傻了的。”
黄鹂哪里不知道黄老爷说的是钱氏犯傻的问题,但出来读确实是很好的,在绿柳镇,两个哥哥正经朋友都交不到几个——读过的人,跟没读过的人总是缺乏共同语言的,镇上大部分少年都是在蒙学里随便认几个字,正经读的几户人家都是把孩子送到县里的,黄家这样在家里请先生念是独一份。黄鹂来到县里只几天,真正出去玩也就那么几个时辰,可不过那么点的时间,都让黄鹂觉得在外头读确实是好,可以认识那么多的人,交那么多朋友,经历那么多的事情……虽然她的脑袋挨了一下子,但这并没有让她产生什么恐惧感,这只是个意外罢了,便是在家里,她还不是曾经因为黄鹤不小心而撞破了头么?
所以黄鹂对父亲的话是十分赞成的:“我也觉得出来读比较好,死读肯定不行,官学里多认识点人没坏处……好歹也学学怎么与人相处。”她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一个小小的官学,不过是几百个学生,都有一大堆的麻烦事儿,喝个酒都能打起来……这要是当了一地的主官,那得有多少事儿啊!哥哥们确实应该出来读,嗯,我也必须出来!”
黄老爷笑了起来:“是啊,所以你可别怪爹狠心,你娘要接你回家养伤,我死活没答应。”
黄鹂连连摆手:“快算了吧,我要是回去,只怕没事儿也能给气出病来!啊爹,我不是想说娘,我说我自己呢,我这破脾气,受不得气的。”
黄老爷苦笑了一下:“你这脾气也不知道像谁了,话说回来,你们三个,长相不提,这脾气确实没有一个像你娘跟我的,不像好啊,不像好……”
黄鹂听黄老爷的口气十分疲倦,抬眼看去,只见黄老爷的鬓边已经有了几缕白发,只几天没见,似乎瘦了一大圈,哪里还不知道父亲是为自己担心才弄成这样的,心里头不禁一酸:“爹,要不,你别出去做生意了!这太辛苦了,等大哥考完了,兴许就是秀才了,有他在家里就不用交税,能省上一大笔。大哥二哥到官学读,虽然看起来也花钱不少,可县里赚钱的地方也多……随便赚点笔墨钱也就能养活自己了,爹,爹……您别处出去了,我不放心。”
黄老爷笑了起来:“我还没老呢,便要指望孩子们养家么?我我赚得多些,你哥哥们读也就安心些,咱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一年不如一年,便是你哥哥们到城里读,又能省多少?难道还指望你们一边读一边赚出来你二哥的彩礼钱你的嫁妆钱么?若为了钱让你们几个没法安心读,那才是本末倒置呢!你们不要多想,好好读,安心读,你们不要觉得我赚钱辛苦,我赚钱是为了这个家,你们读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家呢?我是没法再去读的,所以只能让你们读考学,而我能做的便是赚钱,让你们没有后顾之忧,连这都做不好,那还算什么父亲呢?”
黄家固然是整个绿柳镇唯一的让三个孩子无论男女都读的家庭,可这个代价也是很大的,从黄鹏进学到现在十几年,黄家在孩子读上头的支出加到一起只怕有七八百两银子,这么大一笔钱,足够买百十亩地了!黄老爷辛辛苦苦做生意,可是这十年却没攒下什么,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孩子读的缘故:黄家的一大家子全靠黄老爷一个人养着,钱氏完全不懂生意上的事儿,黄鹏虽然能干,也能帮忙,可毕竟要读,只能当半个人用。放在别人家,别说黄鹏了,便是跟黄鹤差不多年纪的也早就开始出去干活了,可黄家上上下下几乎是全靠黄老爷一个人撑着的。
此时黄鹂听父亲这么说,越发难受,可也知道父亲说的是正理,勉强点点头:“好,那爹,您一定不要跑得太远,赚点就回来,不要贪心……您在外头,我们总是不安心的。”
父女两个又谈了几句,黄老爷见黄鹂脸上露出疲倦来,便让她躺下休息,自己则走回了客房。
他回到房间里,果然看到钱氏正坐在床边哭,只得走上前来劝道:“好了,别哭了,是我话说的太冲了,你别往心里去。”
钱氏本来是小声抽噎,一听黄老爷劝她,顿时变成了放声大哭:“你个没良心的,你以为只有你疼孩子,你光想着显派你疼女儿,可怎么就不肯为儿子想想?嫁个这样的人家,难道只是脸上好看,有这样的夫家,随便帮衬一把,大郎跟二郎日后的日子还用愁么?”
黄老爷本是来跟妻子赔不是的,可一听这话,顿时脸色大变!他看向钱氏,一字一顿地说:“你明知道高攀的亲事女儿十有八九要受气,竟然还打了让她贴娘家的念头,你是想让她嫁人,还是想把她往绝路上逼?这样的话,你竟能说出口!你也配做个娘!!”
他说到这里,只觉得身心俱疲,想再说点什么,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他扭头朝外头走去,任凭妻子在屋里哭骂。
因为受伤,黄鹂并不能出门相送,黄老爷也不许她出门,她便在屋里头跟父母大哥告别,叮嘱父母注意身体,又祝哥哥考出好名次来。黄鹂并不知道父母的矛盾更进一步,送父母走的时候,她看到母亲的脸色十分难看,眼眶也红红的,以为母亲还没消气,却也并没有多想,此刻她的心里头,只有对哥哥们院试的祝福,以及对自己未来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