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并不是每个乞丐都逢人便磕头,在官道与集市街交叉的路口处,便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她身上补丁摞补丁,破烂的衣服早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却不是因为脏,而是洗了太多次洗的看不出原本颜色了。她脊背挺直地坐在那里,偶尔有人往她的碗里扔一两个铜钱,她便认认真真地拱手道谢,并不像其他乞丐那般磕头作揖。
黄鹂想了一下,先钻到不远处的炊饼铺子,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来,打开手帕数了六钱拿给卖炊饼的掌柜,拿了两个才出炉的炊饼,这才走到那年老的女人跟前,小声说:“陈奶奶,您现在有空么?”
那女人顺着声音看朝黄鹂的方向“看”过来,她的眼睛污浊,目光涣散,显然是看不到什么东西的,但她还是冲着黄鹂“看”过来,然后微微点点头:“我一直都有空的。”
黄鹂把炊饼地给她:“我带了炊饼过来,您要是没吃午饭就拿这个垫垫。”她说到这里也有些不好意思:“今天厨房没什么东西,我身边零钱也不多,只给您买了两个炊饼……”她没好意思说自家厨房有人守着所以没机会进去偷东西,只说厨房没吃的了。
被称作陈奶奶的女人却并没有介意这些,她轻轻点点头:“这天气,能吃上一口热炊饼,极好了!”此时已经是才进十月,平日里穿夹衣也就够了,只是昨夜刮了一晚上的风,今天一天都阴沉沉的,比前几日冷了不少,陈奶奶把炊饼握在手里,觉得半僵的手暖和了一点,轻轻笑笑:“多谢小友!”
她说着把一个炊饼摸索着放在面前的碗里,然后小口小口地咬起了另一个炊饼。她显然是很饿的,吞咽的动作比往日快了一些,但跟一般人比,那动作还是称得上细嚼慢咽,也比一般人看起来优雅多了。明明是在外头乞讨的人,可是双手却十分的干净,尽管起皮皴裂,却洗的干干净净。
黄鹂看看她的动作,忍不住小声说:“陈奶奶,您吃饭一点声音都没有,动作也好看。”
陈奶奶一边吃饭,嘴角露出了一点笑容来,却没有答话,慢慢地把一个炊饼吃光,又端起一旁的水罐,黄鹂忙伸手帮她往大碗里到了水,她喝了半碗,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食不言寝不语,不止是为了规矩礼仪,也符合养生之道。人做事要一心一意,你的胃肠也是如此,吃饭的时候说话,它便分心了,消化不好,对身体无益。”
黄鹂听得似懂非懂,点点头:“嗯,我爹也说吃饭的时候少说话,把渣子喷到别人身上太难看了,可是他自己也可经常吃着吃着就忘了,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陈奶奶的嘴角弯了弯:“事有轻重缓急,真有急事儿哪里还非要吃完饭才说话?”她说着转移了话题:“你今天想听什么?”
黄鹂想了想:“您上次跟我讲定国公善战,人们说他无运筹帷幄的本事是扯淡……当时说了一半儿天就黑了,我就赶紧回家了,要不,您接着给我讲这个?”
陈奶奶笑笑:“好,那就接着讲这个。”
“古人云,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话有道理,也不能说全对,居于上位早早掌权自然能防患于未然,但一般的战将哪里有资格参与到这个级别的防卫上去?前朝岳王爷一辈子立下战功无数,你能说他不善战么?只是他出生时国家就已经风雨飘摇,这时候再说什么防患于未然,亦或是以仁慈之心化解敌人的凶残,就太没意思了……”
“像本朝老国公那样,面对的是一群因为天灾饿疯了了的蛮族,人家饿了当然要找吃的,那是说几句好话就能逼退的?后来小国公能不费一兵一卒稳定住边疆的居士,一方面是朝廷安抚蛮族,给了他们一线生机,另一方面还不是老国公先把他们打怕了?不把他们打怕了,便是给他们好处,他们也只会嫌好处少,越发的贪心……”
这个问题对黄鹂来说实在有些深奥了,毕竟平日里家里的先生也就能教点四五经,她本人更是才十二岁。不过尽管听不太懂,她还是耐心听了下来:平日里陈奶奶给她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这次的故事虽然没有平时那么有意思,但自己总要讲个起码的礼貌,不能因为这次的故事不好听就不听啊!
那姓陈的老妇人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话题有些深了,又讲了几句,便停了下来,轻轻一笑:“嗨,这些事儿你要长大一点儿才能听明白,嗯,我给你讲讲开封的三月三吧!那儿的三月三可比咱们这里有意思多了。”
“三月三那天,皇帝陛下会带着武百官,坐着龙辇,沿着御街向城外行去。”
“金明池是皇家园林,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对百姓们开放的,三月三这天更是准备了许多许多的节目,让百姓们观看。一旁的演武场上还有马球比赛,驴球比赛,蹴鞠比赛,,马球是不分男女的,大家都可以参加,但是不允许男女混队,一支队伍要么都是男人,要么都是女人。嗯,驴球比赛只有女孩子参加。蹴鞠则是男女分开比赛……无论是那种比赛,获胜的队伍都可以得到陛下的赏赐。还有相扑摔角射箭什么的,这些都是个人比赛,陛下就不能一一的去观看赏赐了,当然重头戏还是龙舟竞渡……我在开封的那一年,第一名的舵手是一位县主。”
黄鹂瞪大了眼睛,认真地听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开封的故事,只觉得又是惊讶又是羡慕:真好啊,那里的女孩子居然也可以去打马球,还可以玩龙舟竞渡……在她们镇上,女孩子骑头驴都要被人笑话呢。
黄鹂看向讲故事的陈奶奶,只见她嘴角带着微笑,浑浊的眼睛似乎也在闪着光:“那个时候,会试的成绩还没下来,留在开封的举人们全是满怀着希望,随着人潮,向金明池的方向走去。”
“陛下站在金明池边,勉励大家在新的一年里要继续努力,官员们好好为国家做事,读人好好念,农民们多重一点粮食,织工们多纺一些线……”
“明知道站在人丛里,陛下是看不到自己的,却还是忍不住踮起脚尖看向她,期待着她能够看自己一眼。”
“天气是那么的晴朗,偶尔有一朵白云飘过,让被太阳晒得有些燥热的心沉静下来,明明才三月,脸上却全是汗,汗打湿了眼睛,却舍不得眨一下,就那么傻呵呵地看着远处的高台,那里有陛下,有镇国公,太师,太傅,许许多多的官员都在那里,那么多了不起的人,都是这个国家的脊梁,哪怕多看一眼,都觉得与有荣焉……”
黄鹂心有所感,她忍不住朝陈奶奶看去,只见她眼角眉梢全都带着笑意,跟平日里礼节性的微笑完全不同。她仿佛沉浸在回忆当中,直到她的讲述停了好一会儿,她才仿佛恍然惊醒一般,收敛了笑容,低声道:“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家了。”
黄鹂一点都不想走,可是陈奶奶既然这么说了,她只好恋恋不舍地站起来,轻声说:“我改日再来看您。”她顿了一下,有些苦恼地说:“先生放假回来了,我怕是不能像这阵子这样天天过来了。”
陈奶奶点点头:“学业为重。”
黄鹂笑笑,一溜烟地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