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爷想了想:“我记得,是那个做生意遇到土匪,被抢了钱剥光了扔到河里的郑三彪吧?你跳到河里把他捞上来,还给他留了二十贯钱翻本……当时船老大他们都说你有钱没地方花!那家伙满脸横肉,看着就不像善与的,你救了他也就罢了,还给那么多钱,这不是把钱往水里扔么?怎么,难道那姓郑的竟然报恩来了?”
杨老爷苦笑道:“可不就是这样!我那次正好做生意赚了点钱,正是有钱没地方花,各种胡闹的时候……喜儿她娘不也是我那时候给接回去的?我当时花完钱就有些后悔了。谁知道隔了十几年,那家伙竟然找来了!送了一大笔钱给我。我手头有钱,赶紧给你送来,免得不小心又弄没了!”
黄老爷听得目瞪口呆,这等事情,也未免太戏剧化,简直赶上本子里写的故事了!他颤巍巍地说:“你直接就还了我二百两,难道你当日借他二十贯,他竟还了你两千贯不成?”
杨老爷摇摇头:“也不至于那么多,不过也有八百两的现银跟几箱子礼物,嗨,那郑三彪大张旗鼓地过来,搞得十里八乡都知道我又有钱了,他一走,我家立刻就闹翻天了,一群人过来讨债,其实真正欠的钱也就你这里是大头,其他的人早就分了我家的田地家具,剩下的加一起也就还了二百多两,我家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见有五百多两的剩余,便又闹起了分家,我没同意,这些钱,还了你这边也还剩三百多两,还能赶上今年夏收。我如今是再借不到钱的,不用现钱谁肯让我收粮食?有这些钱做本钱,倒腾得好的话,家里头也就彻底翻身了,可分给他们四个,一人才百十两,够什么呢?家里头如今就剩那么三十多亩地,还都在山上,不趁着有本钱再赚点,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黄老爷本来对这笔钱已经不抱希望了,能拿回来绝对是意外之喜,但他还是皱了皱眉,提起另一个话题来:“你要接喜儿回家么?”
杨老爷摇摇头:“我就是要跟你说这个,我是偷偷过来的,钱你拿好,只是喜儿却还得烦劳你照看……喜儿这孩子我知道,还是挺能干活的,你也不用顾忌什么,过去啥样子现在还啥样子,就把他当个长工使唤也就罢了!我这身体好一天坏一天的,谁知道哪天就翘辫子了呢?我信得过你,喜儿放在这里,比回去强!”
杨老爷说完几句话,再次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黄老爷一看他这情况,便知道他这身体只怕是真的不成了,去年年底那阵子,还可以说是一时气急攻心才病倒,可拖到现在,杨老爷这身体分明是彻底垮了,这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还能活多久?也难怪他不肯把喜儿接回去。
黄老爷看杨老爷这个样子,觉得他还想收粮食做买卖的主意实在不靠谱:“你都这样了,还想着赚钱,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家也就是老四小点,可也有十五六了吧?就算不分家,也该让他们自己赚钱去啊!”
杨老爷苦笑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还不是挺大一把年纪又想出海了?都是当父母的,孩子再混账,难道还真能不管他们了么?”
黄老爷心道我家孩子们可没一个混账的啊,我去赚钱,可那是因为孩子们值得我拼一把,可你家那几个混账玩意,换我的话一人分五十两统统赶出门去,花点钱把爱读的喜儿找个能寄宿的学校往里头一塞,嗯,直接预付上几年的学费,行了,安生了!指望那几个东西给你养老,还真不如指望喜儿呢!把正经懂事儿的孩子丢别人家,再没有比这更岂有此理的了!可是心里这么想着,却不能说出口,癞头儿子自己的好,他黄世仁是因为喜儿在他身边,对喜儿更亲近,可是对杨老爷来说哪个不是儿子呢?能为喜儿安排到这地步已经算是不错了。
其实说起来,杨老爷早就拿喜儿抵了债,他现在肯专门过来还钱,只怕也是为了喜儿:手上没钱的时候,拿喜儿抵债,那是在能够给儿子找了后路的基础上顺便减少一下黄家的损失,可他要有钱还不给黄家,那可真就是卖儿子了!黄家人再好,听说这件事只怕也是要生气的。真追究起来,当日杨老爷把喜儿放在黄家就跑,可是没把欠条拿回去的!与其等黄家人生气了拿了欠条跑去要债顺便把喜儿扔回去,还不如痛痛快快还钱,这样子求黄老爷继续收留喜儿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杨老爷人不坏,也确实努力做到了诚实守信,有钱就还,当然继续让人养儿子这一点挺不地道,但黄老爷完全能够理解,喜儿好歹也在他家呆了这么久,他也挺喜欢这孩子的,哪里忍心让这喜儿回去受罪?喜儿在他这里,闫氏便没法子磋磨喜儿……别看杨老爷发了笔横财,可是这并不能让他家的生活水准回到一年前:他家的几百亩地全都没了,也就是说这家人失去了赖以生存的资产,银子再多,不过是浮财,不能够有效运用起来,也不过是坐吃山空罢了!
杨老爷当日一直在外头做生意,四个儿子都由老婆闫氏带大,人们常把把“长于妇人之手”当做贬低人的话并非对完全是出于对女子的蔑视,而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一个不出门的地主婆教出来的孩子,是真的很难有什么见识的!闫氏生的四个儿子,每一个都能把懒惰自私窝里横拎不起来这些毛病演绎的活灵活现……每每想到此处,黄老爷便十分庆幸自己当年没有为了钱,把老婆孩子丢在家里自生自灭:若是那样的话,现在他只怕不会比杨老爷过的强多少!他如今虽然因为不出去闯荡,赚的少,为了孩子的学业把钱财花的差不多了,可是说句不好听的,便是花钱,那也是把钱花到了正地方上去,家里也只是钱上头紧张些,但孩子各个懂事,日子有盼头!哪里像杨老爷家的孩子们这么坑爹,一个个又懒又贪,见了钱就想笼到自己手里,恨不得把亲爹的骨头都榨出油来!
黄老爷对杨老爷有意见,但同时也颇有些同情,他并没有把银子直接收起来,而是先打开小抽屉,把杨老爷给他的借据翻了出来。把借据拿给杨老爷验看无误,黄老爷便拿了火柴出来,点着了那借据,然后把烧着的借据扔到了一旁的大铜盆里。
杨老爷看着那借据烧着化成了灰,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感觉来。而此时早得到消息跑过来,站在门口听动静的杨熙,也放松了一直握着的拳头:此时此刻,他真说不上什么感觉,有欣喜,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还有一点点失落。他并不认为自家换了债自己在黄家的地位就会上升上几个台阶,实际上他对在黄家的日子已经很满意了,但是父亲能把钱还了,总归是让他在面对黄家人的时候,少上几分歉意。而明白了自己的父亲是不准备把自己接回去的这个现实,尽管他对那个家并没有什么好感,但还是会产生那么一点点的失落。
杨熙并没有一直在门口呆下去,他估摸着大人们谈完了正事,便敲门走了进去。
因为才下课回来,杨熙穿了一身半旧的长衫,那是黄鹤的旧衣裳,袖子上蹭到了一点墨汁,手上抱着一叠纸,他见到父亲,端端正正地冲父亲行了个礼,杨老爷见儿子收拾的整整齐齐,似乎比上个月见面的时候又长高了一点,白生生的小脸,看着与他死去的亲娘越发地像了……杨老爷看着儿子,百感交集,简直恨不得跟儿子抱头痛哭一场!到底是在别人家,他嘴唇抖了又抖,还是把眼泪憋了回去。
黄老爷见这情况,便干脆闪人,把地方留给这爷俩。
屋子里只剩下杨老爷跟杨熙两个人,杨老爷看看儿子,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想了半天,憋出了一句:“爹没用,不能接你回家。”
杨熙轻声说:“爹。您不用担心我,我在这里挺好的,黄叔叔钱婶婶都是好人,黄家的哥哥姐姐也都对我很好。”他说着把手上的纸递给杨老爷:“您看,这是我这几天写的字。”
杨老爷接过纸张来,只见上头的字整整齐齐,他虽不太懂,但也看得出是很不错的字,杨老爷的嘴唇抖了抖,想了半天,才轻声说了一句:“这字写的真好,喜儿,你要好好念,听你黄叔叔的话。”
杨熙嗯了一声,杨老爷又说:“你好好读,以后,做个教先生也好,给人家当也好,好歹找个正经营生,别跟你哥哥们学。”
杨熙又嗯了一声,父子两个都觉得有千言万语,可是一时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父子两个人正相对无言,忽然外头传来了吵嚷的声音,黄家的小丫鬟匆匆忙忙地冲了进来:“杨老爷,您太太跑来了,在我家门口闹着呢!”
杨老爷脸色大变,站起来就往外头走,走了几步,又赶紧扭头冲杨熙道:“你就别跟出去了!”
杨熙见父亲出去,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出去,还没走到大门口,便听到他大娘闫氏尖利粗俗的叫骂声:“杨百崂!你个杀千刀,你把把家里的钱赔光了,让我们一家子吃糠咽菜,好不容易才有点钱,你不想着给这家里头正经儿子孙子分分,却跑到这里接你在外头生的野种!杨白崂你个黑了心的王八蛋,老x养的兔孙羔子你给我滚出来!!”
一听这声音,杨熙下意识地就打了个哆嗦,多少次,就是这个女人,一边拎着鸡毛掸子劈头盖脸地往他身上狠狠地抽着,一边用这尖利的嗓音说出各种污言秽语来侮辱他,侮辱他的亲娘……他以为他已经逃出来了,再不用面对这个可怕的女人了,谁知道逃到黄家,竟然还是会再次见到这个可怕的女人。
杨熙站在二门处,他知道他的大娘就在大门外,这是他大娘闫氏经常做的事情,但凡谁惹了她,她便会领了两个五大三粗的下人,堵了人家的大门污言秽语,对方要么忍,忍不住了要动手的话,她那两个宛如泼皮的男仆便会趁机跑到人家打砸生事。杨老爷对自己的妻子是厌恶至极,对这几个儿子则是又爱又恨,他对杨熙愧疚,对另外几个孩子同样愧疚:儿子们通没有一个难得出手的,不就是因为他常年不在家,把儿子们丢给泼妇老婆照管的缘故么?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对不起儿子们,每一个都对不起。所以才总是想要把每一个都照顾好,只是顾了这头顾不得那头,最后还是一团糟!
杨熙想起他在杨家是经历的种种,便有些害怕,他知道自己不该逃避的,可是这一刻,他站在那里,还是有些生不起走出去的勇气。他正犹豫着,忽然看到黄鹂怒气冲冲地从院子里冲出来,身后钱氏一溜烟地跟着:“哎呀我的小祖宗啊,你这是要干什么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