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修逸明明拥有了许多他可望不可及的东西,毫不费力,轻而易举,却还要摆出一副不过尔尔的散漫态度。
意行想,哪怕他们不是生在帝王家的表兄弟,没有站在权力的两端……他也是会恨修逸的。修逸什么都没有做错,可他光是活着,就是对自己这种不幸之人的挑衅。
帘子后的人终于开口了:“七哥。”
声音倦倦的。
意行挑开帘子,见修逸醉卧在椅上,脸色醉红,目光迷离。
“好大的架子。”意行坐下,笑道:“凶巴巴地请我来,不在府里备轿子也就罢了,我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来,你却连起身请个安都不肯。不怕治罪吗?”
他话中的不快情绪半真半假。
“治罪好啊,治个大的。”
修逸不怕他,仍用几年前相处时的随性态度对待,倒了杯茶递过去:“醉糊涂了,忘了礼数。只一点没忘,提前备好了七哥爱喝的银针白毫。”
杯子的材质是和田玉,手感温润,金亮的茶汤盛在其中,像是卧了一缕春阳。
“你啊,字写得那般有风骨,为何审美这般落俗?”意行转着茶杯,“堆金砌玉,反露贫相。”
修逸展开手中的扇子,睨着泥金扇面上的飞鹤图:“我本就是个没读过几本的兵痞子,何必学人附庸风雅?”
闲居在家,修逸没带冠,头发随意地束了,发带尾上缀着两颗红玉珠子,和他眉心小痣一样红。许是自小在北地风霜中长大的缘故,他皮肤是种冷冽的白,脸上的血色全是酒添上去的。
他容貌骄矜贵气,偏偏和他本人一样矛盾至极。眼角眉梢分明透着嫌俗弃世,却又花大价钱搞来了一堆世人渴求的俗物。
埋没?麻痹?遮掩?哄弄?
意行笑,抿了一口茶,夸道:“难得的清冽啊。”他又品了品,“在京中可喝不到这样好的茶,最好的茶叶通通配了最差的雪水。”
这话倒奇了。
“人墨客最推崇雪水泡茶,以为雅致。”
“什么梅梢雪、松尖霜、荷上露,都是俗物而已。”意行自嘲道,“山水为上,江水为次,剩下的雪水露水雨水,不过拿来糊弄我这种见不到山,游不了江的王孙罢了。”
修逸抬起单薄的眼睑,从扇面上移开目光,看向他:“七哥还念着从前做池鱼笼鸟的日子?”
“忘不了。”
意行放下茶杯,说起往事:“当初陛下先后派我的好三哥好四哥去北边儿监军,他们插手军务,一个被敌军所杀,一个被奸细背刺。”
敌军不是敌军,奸细也不是奸细。
“我合该敬你一杯。王爷手软,王妃心善,却有你这么个儿子,对挡了路的手足兄弟照杀不误。”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几年前皇帝有意分权,宁王不断忍让。但忍让并未换来包容,皇帝猜疑之心愈盛,压制之势愈强。
修逸并不觉得杀掉两个表兄有错,他只是想用自己的刀守住自己的东西。冀州以北的每一寸土地,都埋着定北军的尸骨,凭什么他要忍?凭什么他要让?
修逸倒了一杯热茶,兀自碰了碰意行手边的茶杯:“也多亏七哥与我里应外合。”
“从前你帮我,是看我无权无势好利用,你需要暗地里铲除异己,守住自家的权力。而我与虎谋皮,求的是往上爬的契机。”意行平静道,“可古往今来狼狈为奸的人都免不了同舟共济,同床异梦,同室操戈。我的兄长都死了,几个弟弟要么年纪小,要么上不得台面……”
他以手作刀,往脖子上横了横,笑道:“修逸,其实你大可杀了我,然后说动王爷长驱北上,入主金銮。”
修逸用一双清清冷冷的眸子看着他,默了良久,才开口问道:“七哥,倘若世上真有佛,我问他杀一千人救一万人,是功还是过,他会如何答我?”
意行思索答道:“若这一千人比那一万人……”
“人命哪能做比较?”修逸淡淡道,“佛会说,功大于过,善莫大焉。”
意行不解他为何说起此事,又听他说:“手握十万雄兵,谁会不想去金銮殿上坐坐?从前我不甘心,后来在刀光剑影里又熬了几年,见了太多人死,心反而静了。”
“陛下令我们南迁,起初我是不肯的。可我娘问我,难道要因为我们一家受了委屈,就让千千万万有父母儿女的人去为我们拼命?”
意行看着修逸一脸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些话来,心中既敬且惧。
“七哥,你我心知肚明,时局已经到了哪步田地。”修逸目光沉静淡然,“我们是小辈,左右不了走势。我与你把话说开,只是想求你跟陛下阐明利害——天下不是一个人就能坐得住的。陛下总想着大权独揽,前几年分了云家的兵权,逼云行勉入朝为官。西北军的主帅没了,由陛下亲派的武将统领,结果如何?西北防线已经退到嘉峪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