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磬发着呆,不知在想什么事,随手舞了下袖子,示意回去吧。
僻院里头,武独案前摆了些菜,段岭又带了点吃的回来,洗过手,段岭问:“怎么不吃?”
“王少爷的口粮。”武独说,“怎么敢就僭越了?”
段岭哭笑不得,恭恭敬敬地伺候武独,武独这才一脸不满,开始吃晚饭。又盘问段岭,牧磬读都读了些什么,段岭一一描述了,饭后照常洗碗,洗衣服,到夜里才睡下。
一连大半个月,牧磬起初只是将段岭当作玩伴,段岭认真的态度却带动了牧磬,令他似乎渐渐地读进了些许。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此话不假,段岭端端正正,犹如一把玉璋,说人畜无害吧,却又带着隐隐约约的锋芒,说有意气吧,却又时时敛着,让人捉摸不透。
“有点长进。”牧旷达说。
“少爷有长进,王山的章作得像个读的武人。”先生朝牧旷达说,“是好苗子。”
牧旷达喝着茶,慢条斯理地翻儿子与伴读各自写的章,下了批语。
“像个学武的读人。”牧旷达说,“本质还是读人。”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人,牧旷达平生最烦仗义屠狗辈,总是感情用事,将他好好的布局搅了不少变数进来,最后总是搅得一团糟。读人虽负心,却也有句话叫“万般皆下品,唯有读高”,只恨家族中爱读的人太少,儿子又不成器,实在令他管不过来。
“赏些钱与他。”牧旷达说,“先生既要回家,便放犬子两天假,既是答应了磬儿,便容他俩去玩吧,令武独跟着,好歹是个刺客,放院里,也是浪费了。”
先生拿着章去见牧相,牧磬与段岭便在房里头等着传,牧磬忐忑不安,段岭却十分淡定,闲逛了一圈,从架上找,预备明日先生告假回家时带回去看。
牧磬总是感觉这股气势仿佛在哪里见过,悠闲、优雅,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像那个谁……却一时半会儿地想不起是谁。
“别担心。”段岭说,“作得挺好。人告之以有过则喜嘛,先生回来骂你一顿,挑你些毛病,该高兴才对。”
牧磬坐在案前,画了个小人,两条胡须,哈哈笑了起来,段岭往往会苦中作乐一番,读也随之轻松了些。
“我最怕‘问政’了。”牧磬说,“要是我呢,就将有钱人的银子收点过来,发给穷人,大家就都舒坦了。”
“可是银子花完了要怎么办呢?”段岭朝牧磬说,“归根到底,仍在土地上。”
“让他们去买土地呗。”牧磬答道。
今日的月考题是如何安置南逃的难民,年前连番大战,辽、陈两国人上百万计,涌入了中原与江南,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土地,饱受元军蹂|躏,南下时又冻死了不少,逃往江州,甚至越过长江南渡。
于是牧旷达出了一道题是孟子的“夫仁政,必自经界始”,切入如今南陈普遍存在的田地问题,牧磬在没有段岭的帮助下理解了牧旷达的意思,因为段岭曾经告诉过他“要去想题目里没有说的话”。
“买了土地。”段岭说,“总会有人勤,有人懒,有人运气好,有人倒霉,钱和土地又会慢慢集中到一部分人手里头,最后还是有人什么都没有,有人坐拥万顷良田。”
“那就再分呗。”牧磬说。
“周而复始,不断循环。”段岭笑道,“可是让你散尽家财给穷人,你乐意吗?”
“乐意啊。”牧磬说。
段岭:“……”
以牧磬的心思,想必真的是乐意的,若天底下的人都像牧磬这般,倒也没事了,段岭心想以牧旷达其人,居然生出这么个儿子,也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先生回来了,告知二人章作得不错,牧磬登时欢呼一声,先生便放了二人的假。段岭收拾东西,回去陪武独,牧磬欢呼完了,突然有点失落,告假时段岭不来,甚至不知如何是好。
现在让牧磬去找从前的猪朋狗友玩,他也不想去了,段岭反而是个很好的玩伴,听得多,说得少,还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抓得了蚂蚱捕得住鸟,写得了章射得出箭,还会出谜语给牧磬猜,随口引经据典的,还会拿圣人开几句玩笑,两人岁数虽相近,段岭却成熟、沉稳很多。
“怎么过?”牧磬问。
“我得先回去。”段岭说,“不然武独揍我。”
牧磬本想留段岭吃个晚饭,但听段岭这么一说,只得挥挥手,让段岭自己走了。这年头合适的朋友不好找,不是阿谀奉承、谄言媚语就是木木讷讷、词不达意,可见哪怕不以貌取人,人与人还是分了三六九等,大家都喜欢和有趣的人、有高雅品位的人、认真的人当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