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板,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沈一石强笑道:
“踏法,我如此无状,倒让你见笑了。”
对徐行倾述心事后,沈一石的言语情态也放开许多,显然已将他视为真正的后辈。
徐行听罢,摇了摇头,敛容正色,只道: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听到这两句诗,沈一石本就未干的眼眶中,再次盈出了泪水,却只是握着徐行的手,无语凝噎。
徐行是个很念旧的人,瞧着这样脆弱的沈一石,他忽然想起了一件昔年旧事。
那一年,徐家破灭,他和叔父从绍兴逃往淳安,准备来投奔与徐家有旧的掀潮馆老馆主,化名刘锅的岳蹈海。
一天深夜,他们寄宿荒野,借着月光,看见了一块残破墓碑,横在道旁,无人在意。
徐渭见碑上有字,便走上前去,强作分辨,认出那石刻上的内容。
“后世诸贤大夫幸所视此……”
徐渭一字一句地读出声来,令徐行也听得明白,他那时虽才四岁,体内毕竟有穿越者的灵魂,自然能解其中意。
那碑上刻着的,是墓碑主人身段放得极低的哀求。
墓主说他乃是本朝某地的县令,虽然并不聪慧,却向来爱民,治下以仁,自奉以俭,墓里什么都没有,还请来者高抬贵手,让他能安息。
徐行听完,只觉一阵好笑。
他们一路从绍兴走来,不知道见过多少流民暴死街头,横于路边,沦为饿殍,这县令能有一墓穴安身,已算奢侈,怎么还敢哀求?
看着那块明显是被人拔出来的墓碑,徐行甚至感觉有几分快意,冷笑道:
“这屁用没有的话,写来干什么,换做是我,死后宁愿给人烧成骨灰,一把洒向江河,也不干这种事。”
说完,徐行这些天的颠沛流离,只觉一肚子气,又补充道:
“可笑至极。”
徐渭与这位小侄相处若久,自然知道他的聪慧非比寻常,也不感到意外。
徐渭不意外,徐行却很意外。
因为他发现,向来藐视礼法,行事疏狂的叔父,面对那块墓碑,竟罕见地流露出伤感神色。
徐渭没有转头,只是叹了口气,意味难明地道:
“可笑,的确可笑。但这其中的可悲,阿行,你又能否体会得到呢?”
说完,徐渭便将那块残破墓碑,插进土里,也算是聊表心意。
而今看到沈一石这般模样,徐行记起当年旧事,方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叔父所说的可悲,究竟是什么意思。
墓主不知道这些话是放屁吗?
他当然知道。
可还能如何?
这种千方百计、竭尽所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管情况如何,怎要多做一点,以求万全的悲凉……
岂不恰如现在的沈一石?
徐行本不是瞻前顾后的人,以他的心性,本自空手而来,何妨空手而去,能肆意妄为,大闹一场,就算不枉此生了。
只是这些年来,在此世颠沛流离,他也终究有了至亲,有了好友,有了徒弟……
牵挂越多,徐行对沈一石的心情,也就越感同身受,他没说多的,只是沉声道:
“沈老板放心,这事我管了。”
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其中所蕴含的坚定意志,沈一石完全感受得到。
而且,虽然沈一石不提,但徐行内心深处却无比明白一件事。
沈一石之所以要用命去给朝廷交代,既是为了报答那位杨公公的恩情,也是为了给他徐某人遮掩。
更何况,这件事的,也是因为他徐行通过杀官的方式,强行将东南矛盾引爆。
——换句话说,若沈一石因此事而身死,那他徐某人,也算是其中的一个推手。
徐行也知道,浙地改稻为桑是一步死棋,更知道若按原本发展下去,沈一石早晚是个死字。
毕竟,这位豪商实在是接触了太多内幕,又势单力薄,无论是哪一方,都不能见他安生活下去。
而且,正如沈一石所说,无论是因何缘故,他这一生也的确是为虎作伥,作恶多端,死不足惜。
徐行更知道,就算再选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
但不悔,却不代表徐行心里不憋屈。
如果不是世事所逼,时局所迫,沈一石以及那些监牢里受难的百姓,乃至许许多多的良善人,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来?
那些幕后推手,造下这般恶业,却仍是高高在上,道貌岸然,还要个什么狗屁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