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八年，三月。
初春已至，但陕州城里仍然时不时便吹来几阵料峭春风。乍暖还寒、乍暖还寒。古人诚不欺我。
赵青起了一个大早，天边将白就已经拎着棍棒在庭院里舞得虎虎生威。事实上，并非仅仅是今日，自在陕州走马上任以来，他便是日日如此。
南境朱天垚的惠安军在永州与谢进民遥遥相望，阻断了战无不胜的南军入侵长安的步伐，而北境虽暂无战事，但永康七年那位昭明女相的檄还字字诛心，昭明的军队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吞下陕州、益州，直奔长安，赵青实在不敢有半分懈怠。
赵青是那种老老实实、勤勤恳恳、认认真真的人，出身低微，勤学苦读，寒窗十余载，好不容易中了举人，准备一展抱负，然而，偏偏天不遂人意，只能在一个有权有势的草包下卑躬屈膝。
他已经耽误了太长时间。
与想要借着剿灭昭明平步青云的欧阳旭不同，赵青并不异想天开，他知道这个昭明军能够蛰伏三年后又速速崛起，绝非是无名之辈。青州之战，昭明军胜过了朔军的黑甲卫，又连下朔都、冀州二城，几乎可以证明他的判断并未出错。
而如今的青州城主和青州守将，正是主导了青州之战的纪黎与燕子尧。燕子尧赵青曾与之交手，此人武艺高强，入昭明以来，只上过两回战场，但是两回都大胜而归，青州之战，燕子尧的用兵之道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燕子尧善用骑兵，善奇袭，对时机的把握也很精准，但却毫无章法，比起经验，更像是如同野兽一般的狩猎直觉。跟他对战就像是跟丛林里的猛兽对战一样，如果让他抓住一丝一毫的机会，那么战争的局势就会瞬间逆转。
而那位青州城主赵青并没有与之打过交道，但是，齐昭这么精明的一个人，会将青州这般重要的城池交予她，可见是对此人的能力与忠心都很是信服。身为读人，纪黎那篇檄赵青自然也读过，虽然言语浅白，但是却简单明了，显然，那篇檄根本不是给大燕朝的皇帝看的，而是给大燕朝的百姓看的。
赵青知道，要守住青州绝非易事，所谓缟素酬国家，戈船决死生。为臣者，为君计，为官者，为天下计。
这般想着，赵青大喝一声，铁棍扫过庭院中的一棵大树，大树一阵抖动，落叶如同雪花一般纷纷落下。
“夫君。”一道温柔女声唤回了赵青的思绪，“你今日多练了些功夫，饭菜都凉了。”
赵青循声望去，眼神不由得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只是依然板着一张脸，显得颇有几分肃穆：“夫人，劳你费心了。”
“不妨事。”说着赵夫人便接过赵青递来的棍棒，放好后，才走去与赵青一同吃饭，赵青饭量不小，桌上的菜大半都被他吃了，赵夫人一边吃着残羹冷炙，一边想着怎么开口。
赵青自然也留意到自家夫人的举动：“夫人，可是有事要说？”
赵夫人犹疑片刻，方道：“女儿也到了年纪，妾身便想着要给她启蒙，只是若是请个先生来……”
“何必请个先生？夫人你不是在闺中也受过女学，自教给女儿便是。女儿家不必谋取功名，粗识得几个字也就罢了。”
“可是……”
赵青将筷子放在桌子上，冷声道：“夫人，此事不必再提。如今大燕有难，某身为一州参将当忧国家大事，这等小事，你却还来烦扰我。”
赵夫人只好不再多说，心想：所幸自己那半句话并未说出口，否则让他听了，又要一顿忠君报国的念叨。
赵夫人本想与赵青提一提住在青州的表姐将自家女儿送去县学开蒙之事，想着青州与陕州算不得远。
只是，一直身在内宅的赵夫人哪里知道，青州与陕州虽算不得远，却也早已是大相径庭了。
赵青离了家心中又生出几分懊恼来，夫人将家中之事告知，乃是看重他这位丈夫，他却这般态度，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罢罢罢，待休沐后，便去市集上买些首饰，令她欢喜些。
……
“倒是个可敬之人。”纪黎将手中的信扔在桌案之上，嘴上评价道，她望向等待她吩咐的边霖，“名剑山庄的消息，你打听到了吗？”
边霖颔首：“燕庄主安排得很是妥当，几乎没有发现端倪，但是再怎么隐居，也总有人要吃要喝。商会有人在陕州西南的秦山山脚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好。”纪黎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先不要暴露昭明的踪迹，只要远远照应着便是，若是出了什么纰漏，速速来报。”
“是。”边霖应道，她抬头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望着信正在沉思的纪黎，问，“纪大人，此人不好对付吗？”
说实话，边霖派人看着赵青许久，也并未发现什么端倪。
这个人虽然勤恳，意志坚定，但是既固执又有点傻，不懂变通，性情古板，看不出来有什么值得纪黎如临大敌的。
“边霖，你是商人，而非士人，自然不懂。赵青这类人，自幼读的是孔孟之道，心有气节，这样的人最是信奉忠君爱国那一套，不是能够利诱或是威慑的。因此，他只能是我们的敌人。”纪黎道，“赵青意志坚定，绝不会轻易服输，能够鼓舞人心，就像他曾任县令的百姓如今还纪念他一样。这样一座城池，如果强攻，哪怕取胜，昭明必然是不义之军，而他赵青，则是忠肝义胆的护城参将。”
“而且，青州一战，欧阳旭行事鲁莽，他却能及时判断，带领他的部下出逃，反应敏锐，行事迅捷，武力也不俗。聪明，说明对付欧阳旭的那套诈败之计很难奏效。谨慎，说明此人布防必定严密，绝不会轻易犯错，子尧擅长机动之战，对付这样的守城之将，未必能取得上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