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徐行却不是这种人。
徐行当然有驱除鞑虏的豪情壮志,但比起倭寇,他更恨那个大肆敛财、不顾百姓死活的皇帝。
岳蹈海以前就曾感慨,徐行身上那种无法无天、百无禁忌的游侠气质,实在是太盛,学岳家散手这种拳术,不大合适。
所以,徐行早就有心,想要推演出一门契合自身心性的拳术。
他昔年北上练拳,就曾学习了形意鹰捉、密宗鹰爪、少林大力鹰爪功、鹰爪翻子拳等十几种鹰爪鹰形功夫的精髓,当做底蕴资粮。
如今踏破生死玄关、又有石镜在手,辅助推演武学,徐行自然想要一举功成,彻底创出这门武学。
忽地,全部黑影重合为一,骤然而止,就像是苍鹰收敛羽翼,一个抖身,“唰”地化成了人形。
整片林子正中,是一个几乎半人深的大坑,在徐行这几天的发劲蹬地后,这些泥土都已被踩得深深凹陷,平滑如镜,比铁还要坚硬。
徐行以一个“雄鹰抖羽”的架子落地后,周身气流依然狂涌,飞旋炸裂,噼里啪啦一阵响,好像密布雷云。
方圆一丈内,几乎所有树木都被吹得枝干摇曳,尘土纷飞。
若是当初杀出监牢一战,徐行有这样的身法,那他根本不需要动手,只靠周身筋肉发力,光靠带起的劲风,就能震倒一大片军士。
这便是拳法中,“布罡”的境界。
武行有“慢拉架子打快拳”的说法,就是要把拳术变化融入筋骨的寸寸蠕动中,既能保养性命,也能更好领悟拳法。
可徐行却是完全违背常理,快拉架子打快拳,硬生生在方寸间,演绎出生死搏杀的凶险气势。
往常练到这里,徐行为了保存精神,便不会再继续,可今天,他却觉眉心隐隐发烫,便干脆转了一个拳架子。
徐行身子半蹲,足踏寒鸡步,前踩后蹬,剪胫磨股,五指抓地,双手虎口相叠,成十字手型,指掌分劲,掌心卷起四个内凹,劲力寸寸凝聚,引而不发。
这一蹲一伏,徐行就像又从人身显出原形,化成一头敛翼伏身的硕大鹰隼,趾爪虚勾树枝,锐目逡巡地面,搜寻猎物,似扑非扑,蓄势待发。
这是心意把中的鹰捉势,俗话说“把把不离鹰捉,势势不离虎扑”,指的便是这个架子。
这一式有个诀窍,专练双手五指抓捋之力,双手下捉时,要有一股“恨天无把”的意味,
若天有环把,也要双手抓握,奋力下捉,把天扯塌!
徐行盘劲盘到这个架子时,自然也念着这个“恨天无把”的心意,情绪激昂。
恨意一涌,他忽然想到先前在监牢里,所见到的那一幕幕凄惨景象,胸膛里那把火焰再次焚烧起来。
这火光如一线串珠般,将徐行的过去与现在,都给联系起来。
每一位拳术有成的高手,都有精彩动人的过去,徐行自然也不例外。
没有经历俗世洪流的打磨,怎么养育得出震撼人心的精神,怎么能打出圆融无碍的拳术?
束发读,练拳习武,艺成出师,北上闯荡,怒杀残民自肥的衙役,出塞杀劫掠民众的鞑子,回到东南之后,再杀肆掠沿海的倭寇。
最后,便是前几天,光明正大的冲杀监牢、斩杀郑泌昌、何茂才这两个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正三品的大员。
这样一回顾,徐行才发现,纵然他再热爱生命、珍惜生命,这二十多年来,也造了不少杀劫,已是满身杀孽。
但纵然满手血腥,徐行心里却极为痛快,没有丝毫负担,甚至在这种痛快中,还有一丝遗憾。
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诗。
“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
徐行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荆轲和自己比较,究竟谁拳术比较高。
但等到东南局势平定后,他却很想孤身入京,见识一下,那个据说二十多年不上朝,只顾炼丹修道的皇帝,究竟修出来了些什么东西。
徐行更想知道,这些东西,到底能不能帮助他,在自己手下逃得性命?
想到这里,徐行的心意一下通畅,浑身的气势猛然拔高,更是无止境地向上升腾。
他额头天庭发劲,连动足底涌泉,上下贯通,筋肉紧绷。
气血积蓄到极限,再猛地勃发出来,双手一下沉坠,力道贯通梢节,自上而下地劈捉撕扯。
不知不觉间,徐行这一式鹰捉里,已然有了种大鹏展翅恨天低的气魄。
仿佛他一旦振翅怒飞,抟扶摇而上九万里,便要将长空也归拢在羽翼中,遮天蔽日,混荡青天。
收手之后,属于徐行自己的宗师拳势,已是不觉而成。
他回头,看向那间武馆,心头感慨。
既然做不成精忠报国,涤荡世间的金翅明王,那就做个刺王杀驾,快意纵横的混天大圣吧。
这时,沈一石带着细雨,来到掀潮馆门口,在他身后,还跟了些仆役,扛着两个大箱子。
他们刚准备敲门,徐行已带着猛烈风声,从天而降,落到两人身前。
沈一石对他这般表现倒是没多少惊疑,在他眼里,以徐行的拳术水平,做出什么事都正常。
细雨感受着他身上那种蓬勃欲出的霸烈气势,呼吸一紧,猛然抬头,惊呼道:
“宗师?!”
徐行微微一笑:
“火候尚浅,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