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不知道烦了为什么要对那个俘人如此上心,临走还特意嘱咐盯着鲁卡,不许他排练新戏,也不许改老戏的半句词。
“在他那间小屋里守着婆娘呢,挺老实的”。
烦了道:“只要他不出城就不用管他,如果他想跑就除掉!”。
别人不知道他知道,鲁卡才是疏勒城里最危险的人,喜欢疏勒大戏的人越多他就越危险,不能让他活着离开疏勒。
陆远去安置龟兹来的商贾,烦了则直接回家,两个多月跑了几千里,还跟人拼了十几天命,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先歇几天。
他一直不太喜欢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可身份这种东西从人类社会形成那天起就根深蒂固的存在,只有程度轻重,从来没有被彻底消除。
米拉从没人在意的野草,变成悟能大师的侍女,这种转变让绝大部分疏勒女人羡慕,她可以跟在烦了身边出入人前,但不是包括所有场合,比如今天,月儿作为妹妹可以揪住他的衣角,米拉作为侍女就只能躲在家里等着。
小院没有任何改变,包括屋里的所有陈设都跟他走前一模一样,连米拉站的位置都一样。
“你若敢哭出来,我就把你卖掉”。
米拉双目含泪道:“你自己下的命令,疏勒城里不许卖女人”。
烦了不好意思笑道:“下的命令太多都记不清了,我重说,你若敢哭出来,我就扣你工钱”。
米拉眼泪流了下来,顺着腮边一直流到下巴,“你答应了养我七年的”。
烦了笑着把她拥到怀里,“好了好了,都几十岁的人了……”。
米拉把脸埋在他的胸膛,掐着他肉道:“你嫌我老”。
烦了笑道:“你本来就比我老嘛”。
抱着米拉,看着熟悉的屋子,他忽然明白鲁卡为什么宁愿死都不离开那间小屋了,当一个人被沮丧,绝望,彷徨,疲惫包围的时候,如果能有一个放松下来的地方,谁都会不想离开,这种地方可能就叫家吧。
热水倒进木桶,屋里安静的落针可闻,烦了脱光衣服坐到里面,毛孔张开,舒服的让人想睡觉,蒸汽缭绕间,他却想起了在轮台堡的日子。
鲜血喷涌,残肢断臂,男人扭曲的面孔,妇孺绝望的哭嚎,那些刚发生不久的事在眼前忽而模糊又忽而清晰,再看看双手,也是模糊的赤红。
慢慢把头埋进水里,眼前又变得清晰,嘴里喷血的哥舒仆,受伤的董长安,抚宁堡埋掉的兄弟,吐蕃营地的年轻男女,还有鲁阳大将军,以及大坑里被烧掉的无数尸体。
最后出现的是一个清秀的姑娘,栗色长发,清澈的蓝眼睛,抿嘴笑着犹如天使。
“你不吃饼,是不是知道我要给你送吃的?”。
烦了挣扎着露出水面,大口喘着粗气,再打量四周,一切却消失了。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是那个蹲在墙根下接过羊肉的少年了,也不会再有人给他包或咸或淡的偃月馄饨。
当少年变成了安西兵,他就永远不会再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