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花百霖之所以自小就品行憨厚,多半都是随了她那个事事都谨小慎微的生母的缘故。
黄氏的身份十分低微,进门之前只是一个身世再普通不过的街边卖茶女,但自正式踏入了花府门槛的那一天起,她就清楚地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只会更加如履薄冰。
就算不计前尘旧难,只看未来福泽,身为正妻的花夫人也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所以关于这份沉甸厚重的无量家产日后究竟应该如何分配,断然是没有他们母子二人置喙的地方。
然黄氏也认为自己母子二人只要得到应有的那一点家产,不至于后半辈子饥寒而亡就足够了,于是屡屡教导儿子要时刻谨记安分守己,少生事端,尤其是在面对嫡出的兄弟姐妹们时,更是半分都不能逾矩不得。
花百霖很小就对行商之道十分感兴趣,便是为了扩宽知识面而学习历朝历代的国史大纲时,也是对经济论与对外贸易学论之类的分经典籍最为沉迷。
心思敏感的黄氏很早就发现了儿子在这方面所显示出来的天赋,并因为他很好地继承了父亲优秀的血脉而感到十分欣慰。
可是欣慰过后,她又不禁陷入了一场绵绵无尽的担忧之中,之后更是三令五申地对儿子强调一定要懂得藏拙。
在童年时期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花百霖怎么都想不明白娘亲一定要让他这么做的目的,因他觉得自己之所以想要努力地学习这些,不都是为了日后能帮上父亲的忙吗?
娘亲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对,怎么反而还担忧成这个样子?
后来他读到了一篇关于兄弟之间为争家产而反目成仇的典故,不由与自身条件相互结合后纵览了一下,这才明白娘亲的担忧究竟从何而来,只好在顿悟之后,逐渐习惯并顺从了这样的安排。
教习先生离开之后,他当即就去母亲那里陈情,以想要发奋读考取功名为由,为自己在后院争取到了一个足够安静的偏僻小院,和一份不会被任何人打扰的特权。
他实则是不想违背了自己的本性,所以才打算干脆关起门来畅学自己喜欢的一切,当然偶尔也会在私心里侥幸地幻想着,万一父亲和兄长以后还是会有需要用到自己的地方呢?
花百霖自四岁开始就很少再见到花百正了,所以他不知道的是,兄长其实根本就不打算去做他这个弟弟未来的指挥者,而是早在十岁的时候便已经沉迷于育花之道,任由父亲耍尽各种心思与手段也不能更改。
也不知花玉才是从哪里听说的,说这一代的孩子们多数都不能很好地坚持自己即兴而起的各种兴趣,家长根本就不用多加干涉,因为他们至多一两个月就会腻了。
所以他才会选择对这个“离经叛道”的大儿子采用如此令人不解的放纵式散养,只是希望他能快些腻了这个一时高涨起来的兴头,早日回到自己身边学着慢慢接管生意。
谁知道得到了放纵的花百正学习的**竟然变得愈发高涨了,从此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地沉浸在了自己的小世界里,入迷时甚至会直接对外界的一切声音与景象充耳不闻,满心满眼就只有他那个宝贝得不行的花骨朵。
彼时,两兄弟都顺利找到了自己此生矢志不渝的梦想与志向,也十分默契地选择了远离世俗中永不停歇的纷纷扰扰,只专心追寻自己喜欢的事物。
二人就像是两条永远都不会交汇的平行分割线,从此刻开始,割开了各自未来里截然不同的前行方向,也割开了二人一起封困于高门大宅里、那个久久都难以得到舒展的远大理想。
“过去我只知你为人憨厚、品性耿直,别人说什么你都听,且听了便会老老实实地跟着做,遇到问题也不懂得变通,是个名副其实的呆子。”
夜风中的烛火摇晃得越发妖娆,横梁下的风铃发出阵阵清脆悦耳的敲击声,花百正眸中倒映出的火光扑腾闪烁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可自从你写出了那篇别有蕴意的“赞”之后,我就知道,你原来早已经越过了那个迷失自我的阶段,逐渐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花百霖的脸被火光照得通红,腼腆地缓缓低下了头:“可别再提那篇“赞”了……”
“你还不明白吗?我根本从未怪过你,那篇不得不作却作得深赋人风骨的“赞”,反而是让我对你改观并感到欣慰的缘由。”
“无视父亲的命令纵是不孝;撰写章敷衍了事纵是不仁;答应为兄长代写章却遇难而退纵是不义,但如果是面对像刘员外那样的人,那么就算你做出任何选择我都不会感到奇怪。”
“可,即便面对着这样一个难题,你却依旧能从中找到可以两全的办法,虽然最后还是很快就被拆穿了,不能如父亲与刘员外的意,但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可是十分满意呢。”
话罢,花百正忽然起身站了起来,背过一脸深受感动的花百霖,面对着天幕上那轮皎皎明月,语气轻松又惬意,道:
“总之,花家有你,为兄很是放心,只是百川终归还小,又整日贪玩调皮,日后还得靠你多多费心指导。”
像是为了堵住花百霖接下来势必会再次恭维地将这个任务抛回来的推辞,他最后还特意补充了一句:
“别忘了,你也是他的哥哥。”
花百霖的确是下意识就想推辞两句,可当花百正后面那句话说出来之后,他便没有理由再行推辞。
不过这番话听着又好像是他今后都不会再去管百川、剩下的都得靠花百霖去教他了一样,让人听着很是古怪,是以他不得不多嘴问了一句:
“那兄长呢?”
“我?”
花百正恍然陷入了一阵沉思,片刻过后,也只是背对着他缓缓摇头:“我的未来,或许不在花家。”
“总有一天,我会到外面去,从外面的世界里,找到真正的自己。”
说完,他迎着月光蓦然回首,定定地看着烛光里一脸赤诚的花百霖:“百霖,等到了那一天,你会愿意帮我一把吗?”
说起来,这也称不上是什么慷慨激昂的热血场景,可花百霖听后却是立马肃然地站了起来,接着不假思索地朝他重重点了头:
“当然!”
话音刚落,花百正抿起的嘴角随之轻轻勾起一个欣然的弧度。
幽凉的晚风终究还是吹灭了那对仅到了一半的蜡烛,四周骤然陷入一片漆黑。
空气中只剩了下蜡油烧后挥发的味道,兄弟二人却始终淡定自如地伫立对望,似乎皆在这盈盈皎洁的纯净月辉之下,不约而同地看到了对方眼中,那道来自灵魂深处的璀璨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