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百正近来有些郁闷。
自从收了蝶蝶为徒，他的心思便不似往常一般只倾注于花田的管理之上，日日与这样比鲜花还夺目的美人相伴，他自认做不到完全清心寡欲。
因他从未见过拜师如此迅速而草率的徒弟，一度以为她当日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
你想，一个又不在本地常住的修士，怎么可能会为了几朵好看的花就草率地认下又一个师父？她将来的归宿也不在花花草草里，做什么一定得拜师呢？若是喜欢，直接去他花田里观赏就好了嘛，大不了再随意摘走一些，他又不会拒绝。
所以，如果一定要为她的执着找一个合理又能说服自己的解释的话，他觉得只有一个……呃……可能不大符合实际的猜想。
而就当他快要想歪之时，蝶蝶立即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狠狠证明了他这个猜想，确实是真的不符合实际。
看着正在花田里卖力干活却毫无怨言、甚至把这当做人生一大趣事乐此不疲地小丫头，花百正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他能看得出她是真的很用心很努力地在学，很多时候甚至会专注到听不见自己说的话，直到用她自己的方式记录完一些心得，才会收起一脸认真，转而讪笑着跟他道歉。
那道对知识渴望的眼神看久了，他不得不开始相信事实，只是在因对方敏然好学而感到宽慰的同时，亦难免感到几分失落。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的教学质量，在他的悉心教导下，蝶蝶手底下终于成功发了几棵比赤素还难养活的花苗，这一度让她高兴了好几天，恨不得连苗带土一起捧到阿昼面前让他也好好看看！
花田里的工农们还是第一次见因为几棵小苗就高兴成这个样子的人，大家围坐在一起哄堂大笑时，只觉得这个小姑娘实在纯真可爱。
犹记蝶蝶刚来的时候，一直很怕自己会不小心暴露，时不时就要拿出镜子看看遮玉簪还在不在头上，而只有确认自己并没有暴露时，她才会放下心来接众人的话。
也正是这一举动让她有了一个新外号——镜妹子，花田里的工农经常打趣着这样叫她，她也并不反驳生气，反而将这当成是对自己的提醒一样，笑一笑之后便又拿起了镜子。
偌大的花田里每一日都有这样一道场景，工农们弯下腰在田间劳作，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家常家短，时不时冒出几句古怪乡音，滑稽的发音下亦是逗趣的意思，总能听得蝶蝶忍俊不禁。
可笑着笑着，她便有些恍惚，每次抬手探去，发现遮玉簪还稳稳插在头上时，目光则再次一点点黯淡下来。
是了，这不过是遮玉簪为她编织的一场美梦罢了，作不得真的……
作不得真的。
傍晚，花田里的工农都一一回家，盛开着大片大片风信子周边的田坎上只剩下蝶蝶一人，她专注地握着碳条在小册子不停画着，连花百正什么时候坐到了自己身边都不知道。
花百正知道她的性子，料想她不停笔之前是不会搭理自己的，于是静静地等了许久之后，才在她大功告成之时轻声夸赞:
“画得真不错。”
蝶蝶抬起头来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双颊，浅浅酿出两个醉人梨涡来。
他又认真地扫了两眼，忽然忍不住好奇问她:“其实这都是些琐碎小事罢了，画下来虽然步骤更清晰些，却要更费一番功夫，为什么不直接写下来呢？”
蝶蝶被他问得一时噎住，大脑立刻飞速运转起来。
叶诚给她的身份亦是修仙门派中的弟子，既是要修仙的，那么识断字便是入门得不能再入门的学问，琅岐山弟子阿蝶断然没有目不识丁的道理。
可她化形至今不过三年光阴，根本没有谁来教她读识字，与人交流的能力也是在跟凡人的相处过程中不断摸索习来，她甚至连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是哪个字都不太清楚。
想不出借口，她只好硬着头皮回道:“我喜欢这样记，”说完又觉得这个理由不够充分，于是试探着问他:“你不觉得这样会比写出来的更有意思吗？”
“更有意思么……”花百正拿起那些画重新审视起来，一页一页翻开欣赏，目光最后落在某一张角落里那幅不起眼的草稿之上，嘴角霎时扬起几分别有深意的笑意来:“果然更有意思。”
“这个，”他指着其中一幅画上那朵自己从未见过的花，目光炯炯:“我这里没有这种花，是你们门派里独有的吗？是仙花吗？”
画面上神霄花的草稿并算不精致，甚至因蝶蝶记不清细节而呈现得十分草率，但这并不妨碍花百正只看了一眼便被它深深吸引，一种发现美好新事物的兴奋感于心中油然而生。
蝶蝶闻言却是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说是仙花倒也不错，不过这花早已绝迹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神霄花确实已经绝迹，自天神接连陨落后，神界便被天魔之焰毁得一塌糊涂，尽管最后一位天神拼尽全力及时止损，亦保不住六界中最后一朵盛开的神霄花。
虽然她手上还存有一些种子，可这种子发芽的条件却极为苛刻，她只知神界无垢天池里的水可以将其滋养催芽，却不知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
无头苍蝇似的琢磨了许久，她觉得还是先解决掉后期的养护问题吧，免得到时候种子好不容易发芽了，却因为她不会养而真正意义上地彻底绝迹了。
心中刚升起来的盎然兴致被一盆冷水彻底浇灭，花百正万分惋惜地将画册还给了她，转头回望自己花田中正值花期的各类鲜花，不知为何，忽然便没了先前那样的骄傲和满足。
夕阳西沉，叶诚伫立在不远处的影子被拉得细长，蝶蝶收好画册时习惯性地朝那个方向望去，才发现他早已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自己。
心中兀自升起一股暖意，她脸上的喜色遮也遮不住，连忙转头来跟花百正道别:
“今日就先学到这里吧，师父早点休息，徒弟明日再来请教。”
一句话还未说完，她已经数次望向那人静候的方向，难得用这样恭敬乖顺的语气同他说话，可见她心中有多开心欢喜。
望着她朝那人欢快跑去的背影，花百正心中忽觉一阵无措，藏在背后的手不自主地一点点握紧。
直到向叶诚回以颔首之礼，直到亲眼目送二人远远离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二人结伴的身影，才一点点回过神来。
末了，他终于无奈地笑了笑，嘴角牵出几分破碎的苦涩:“明明见到了世上最美的花，却没法栽在身边日日相见，真是……天意弄人啊。”
最后一声叹息被轻风拾去，在空中绕了几圈才被碾了个粉碎，尽数落在随风摇摆的风信子花海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