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曹尹尚也记不得这是今天第几次被自己咳醒了，只记得每次睁开眼时，看到的场景大致都是一样的。
屋内窗前的灰布被全部放下，将本该照进室内的大好光线吞得七七八八，只有一些从缝隙里钻进来的光，勉强够让他看清楚床沿的位置，不至于翻个身便掉下去了。
阿牛这直心眼的孩子，只想到外头烈日当空，室内光线刺眼会让他老爹睡不安稳，却没想到他老爹醒来后啥也看不清，亦是很不方便。
这些日子除了吃饭如厕，他一直都在这病床上醒醒睡睡着，或许是躺得太久脑子便不怎么灵光了，每次从梦中挣扎着醒来时，经常觉得这段日子过得都十分恍惚。
说来也倒霉，他那日不过是摔了一跤，竟然会直到今日都没能再恢复回能够正常生活的体格，反而牵出了许多以往悄无声息藏在身子里的旧疾，导致病情愈发严重。
无力地看着窗前那块灰扑扑的破布，他虚弱得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脑子里依旧昏昏沉沉的，竟也开始说起了胡话:
“三娘，是不是你念叨我了？”
一想到阿牛他娘，他眼中顿时浮现起几分落寞。
身上这条薄被正是去年才新制的，那时她还尚在人世，见原先那床被子被老鼠啃出了一个巨大的洞，便骂骂咧咧地抄起扫帚狠狠收拾了柴房里那只素来嚣张的老鼠，接着又骂骂咧咧地连夜赶制了一床新被。
记忆里这人总是这样，平日里吵吵嚷嚷的，做起事时心思却很是细腻，新被上细密有序的线迹已然证明了她的的用心，仿若一针一线都倾注了全部心血。
犹记年轻时，她张扬泼辣的性子就已经传遍了整个村镇，便是到了应该婚配的年龄、当时急着娶亲的家族也不在少数，也没有哪家想娶她这样不懂规矩体面的女子来做媳妇。
他当时孤身一人来到这里扎根，医术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精湛，所以当她颓然地跑来问他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病，或者有什么药是吃了能让大家喜欢自己的？他只是愣愣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来想要娶她，并不是因为觉得她可怜，只是记住了她安静的样子，便看不见她在大家眼里的模样，所以即便很多人跑来明里暗里地劝他三思而行，他都只是笑一笑却不说话。
诚如众人所言，自二人成亲以后，家中真的没有一日得到过清净二字，因他独自生活时积累了太多她见不惯的习惯，她总想要纠正他，他却总是很忙。
所以她总是跟他较劲，总是为了一些小事抓着他碎碎念个不停，而当那些咄咄逼人的话真正吐出来时，她又会悻悻地观察他的脸色，像是生怕他看不出来自己吵架的目的。
后来他们有了孩子，他为他取名曹三柳，用自己的姓，用她的名，取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坐在医馆院中的那棵柳树下，满面愁容却别有风韵的那番娇美样子。
她却摇头不干，凶巴巴地反驳说:“太娇气了，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继而将他怀里胖嘟嘟的小子抢过来:“我的孩子，像个小牛一样能吃能喝就行了。”
见他一脸错愕的样子，她好像终于能出了一口恶气，于是满心愉悦地定下了这个名字:“就叫阿牛！”
流年辗转，时光不再，一回头，那个活得比任何人都鲜活的“泼辣”女子，竟是这个因她才更有生气的家中第一个逝去的。
每每想到这里，他如梦似幻的回忆总是戛然而止，仿佛也只有回忆到了尽头，他才能如大梦初醒般猛然意识到——她已经不在了。
眸中清明渐渐恢复，他最终沉痛地阖上了眸，不敢再回忆得更深。
那时，他也想试着去相信那些人的话，将所有的过错全都归咎于那个或许无辜、却没法证明自己无辜的女孩身上。
可当自己一次次看到她被一群人谩骂折辱时，那双因慌张失措而渐渐变得惨白的脸、和眼里抑制不住的茫然和痛苦，他话到嘴边的斥责竟然也跟着变得无力。
“老伯，我家中有人生了病，急需一些很好很好的伤药，您能不能开一些给我？”
“我有银子，不会嫌贵，您只管拿最好的给我，可以吗？”
那样纯良温顺的眸，尽管一直在被伤害也不曾带有仇恨的眸，在他怀着复杂而纠结的眼里往来了无数次，即便是蒙了面纱，他又岂会认不出来呢？
许是他从医数十年的良心不允许他见死不救，他终究还是给她开了许多上好的伤药，见她道谢离开，还下意识让她一路慢走，等到反应过来时，话也已经收不回来了。
望着那丫头匆忙离去的背影，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了千万个念头，有好的，也有坏的，多到令他的心口微微颤抖！直到听见了儿子那一声暴喝，方猛然清醒过来。
或许，这一跤就是对他那时心生恶念的惩罚吧，无论那丫头跟那件事有多大的关系，只要一日没有足够的证据，她便一日仍是清白，容不得自己遐想诬陷。
“叩叩叩……”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曹尹尚早已飞远了的思绪，他当即回过神来，忙理了理被子又调整了一下坐姿，几乎没怎么猜便知道门外的人是谁。
“进来吧。”
开口时，喉间发出的声音沧桑得连他自己听了都忍不住一愣。
门被轻轻推开，屋外的光亮很好地洒了进来，屋内空气亦得以流通得更加清新。
那人逆着光站在门口，身形好似被镶了金边，身长玉立，气质谦恭。
“老伯，今日可觉得身子好些了？”叶诚手里稳稳端了一个檀木食盒，特意留了些门缝透光，方慢步走进了屋。
“老样子罢了。”
目光轻轻落在对方身上，曹尹尚心间涌起一股暖流，算算日子，眼前这个谦逊有礼的年轻人已经为自己送了五天的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