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娘娘被骂得狗血淋头,其实她何尝不知道从太后这里得不着好处,否则上回也不会绕开太后,特地讨好宜安太妃。
这不是穷途末路了吗,算来算去,能驳皇上面子的只有她。她不是一向致力于和皇帝唱反调吗,金娘娘以为能利用一下她的反骨,没准儿她爹能挣出一条命来。结果这回又踢到了铁板,路又走绝了。如今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举目四顾无所依傍,除了哭,什么辙都想不出来。
太后蹙眉,撵她像撵瘟神,“我的咸福宫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赶紧走。”
金娘娘乱了方寸,没了力气,站在那里挪不动步子。
太后跟前的楚嬷嬷见她一味发呆,帮着如约把人搀了出来,也不劝阻金娘娘,只管吩咐如约:“娘娘眼下没有主张,你们近身伺候的得好好开解着点儿。太后如今不问外头的事,就不要再来叨扰了,快回去吧。”
如约忙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金娘娘带回永寿宫。
回去的路上,金娘娘凄惨地对她说:“我这会儿是人嫌狗不待见,白活了这一回啊。”
如约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半晌才道:“伴君如伴虎,娘娘既然进了宫,料想早就有准备。”
金娘娘说:“我准备什么呀,我准备皇上一辈子独宠我一个人,我准备我爹一辈子在首辅的任上,等老得不能为朝廷尽力了,再风光无限颐养天年。我想的都是好事儿,可惜一样都没成真。”
如约尴尬地望望她,没有未雨绸缪的心,难怪走了窄路就承受不住。帝王之爱,几时也不能真拿他当回事,尤其还牵扯着外朝。父亲兄弟有用的时候,宫里人确实沾光,但谁又能一辈子不出错,不被皇帝丢弃清算。金娘娘的错处就在于太过乐观、太过天真,平时也没想着为自己铺路,遇见了祸事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才落得一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下场。
总之金阁老下狱的事儿,金娘娘以自己的方式忙乱了一通,半点没见成效。
隔了两天,宫门上有人进来传话,说金夫人进来求见娘娘。金娘娘原本因为自己的无能,特别害怕见到家里人,也不敢打发人回去问情况。这会儿她母亲找进宫来,她不能再回避了,只好发话给底下人,让把金夫人带进永寿宫。
大邺算是有这宗好处,金阁老坏了事,没有定罪发落之前,金夫人的诰命不褫夺,她还有余地进宫来见见女儿。
金阁老夫妇其实都是精明的人,生出个糊涂的金娘娘纯属意外
,因此金夫人进来,见到哭哭啼啼的金娘娘,倒也没怎么责怪她,反过来劝她,“收住眼泪,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稳,别让外人看笑话,毕竟你还要在这紫禁城里活下去。”
金娘娘听了,低头掖掖眼皮,平复一下心情方问:“我爹怎么样了?想法子见到人了吗?”
金夫人的眼里,凝结着化不开的浓霜,“使了银子,好不容易人托人,才勉强见上一面。”话说半截沉默下来,面皮忽然止不住地抖动,胸膛也剧烈地起伏,颤声道,“给关进了北镇抚司的大狱,能有什么好处,送进去的衣裳一件都没穿上,说是两天没吃上一口热饭,披散着头发赤着脚,身上还有用刑的痕迹,见了我,只管苦笑。”
金娘娘听了这描述,又惊又气,高声道:“为什么这么对他?他是当朝首辅,门生遍布朝野,他为皇上立下过汗马功劳……没有定罪,锦衣卫就敢对他动手?”
金夫人缓缓摇头,“昭狱那地方,哪个和你讲道理?我们想了好些办法,指着能结交上头管事的人,可任你怎么疏通,真真滴水不漏。”说着朝边上侍立的人瞧了一眼,对金娘娘道,“你先屏退了左右,我有话和你细说。”
金娘娘闻言忙说好,抬手摆了摆,把跟前的人支出了偏殿。
四下无人,连廊子上站班的都退到南边倒座房去了,隔墙无耳,就能敞开说话了。
金娘娘靠在炕桌上,探前身子追问:“娘有什么话要交代?”
金夫人朝窗外望了眼,这才压声道:“北镇抚司是余崖岸统管,你大哥哥为了攀交他,花了两万两银子。好不容易下了帖子,盼着能说上两句话,结果左等右等,人都没来。到了第二天,才打发个锦衣卫来发话,说破例能让我进去见一见。我赶紧收拾了东西,跟着那个锦衣卫进了昭狱,一下子看见你爹那模样,我的心都要碎了。可有什么办法,能走的门道我们都走了一遍,这回是万岁爷让严查,那些往日结交的人,连面都不敢露,更别说帮着想辙了。倒是从昭狱出来,我见着了余指挥,到底收了银子,说话软乎了些,虽还是公事公办的意思,不过话里又透露出转机,说南镇抚司那头可以帮着往下压一压。”
金娘娘喜出望外,“对对对,北镇抚司掌昭狱,南镇抚司掌刑名。反正都在他手底下,只要他发话,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金夫人说可不是,“咱们眼下没人相帮,平时就算再瞧不上他,到了这种时候,也只好低声下气地巴结人家。不过吃锦衣卫这碗饭的人,没有一个真好心,趁人之危是他们
的拿手戏。这余崖岸和我提起一个人,说是你宫里的……”
“魏如约?”金娘娘想都不用想,脱口而出。
金夫人说对,“就是这个名字。说这宫女和他投缘,苦于没有机会让她出宫。你瞧,这话里的意思不是明摆着吗,要朝你讨要这个人。”
金娘娘暴跳如雷,“这个不要脸的,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魏如约是个老实孩子,就和他见过几回罢了。我虽爱调侃她,但我知道她和余崖岸没什么牵扯。真要和这样的人物不清不楚,她还能死心塌地在我宫里伺候吗,早就想辙谋前程去了。”
金夫人听罢,叹了口气,“想必是那姓余的眼热,存心想霸占。我知道你得一个可心的丫头不容易,但人家既这么说了,就忍痛割爱,把人舍出去吧。”
金娘娘顿时两难,想起自己先前为了讨好皇帝,坑害过如约一回,这回又要故技重施,实在觉得没脸。
欲哭无泪,更为自己悲哀,“我好好的一个人,如今竟做起牵头来了,还活个什么劲儿!”
金夫人一味开解她,“人在矮檐下,不低头,难道直撅撅撞个头破血流?你爹的性命在人家手里攥着,这会儿容不得你犹豫。说得难听些,就算你爹这回注定栽在里头,少受些罪也是好的。”
昭狱的那些酷刑,没见识过,听总听过。什么灌铅炮烙、剥皮抽筋,哪一样是人能受得住的?
金娘娘一想起父亲要经受这些,虽觉得对不起如约,却也顾不上许多了。想了想对母亲道:“余崖岸这样的人,说话未必靠得住,要是肉包子打狗,得了好处又不办事,那咱们岂不是亏了?”
金夫人晦涩地看了她一眼,“究竟你爹在里头怎么样,我们也顾全不及。总是图个心安吧,先把魏姑娘扣着,只要余崖岸当真替我们办事,答应他的,必少不了他。”
金娘娘点了点头,愁着眉道:“我就是觉得,拿身边的人去填那个窟窿,实在愧对人家。余崖岸又不是什么好人,万一如约在他手里不得超生,那我岂不是作了大孽吗。”
金夫人道:“这些后话就别去想了,先保得你爹要紧。宫里的宫女都不是什么好出身,余崖岸好歹是个三品的大员,跟了他也不算亏。你要是心不安,回头多赏些金银让她傍身就是了。”
金娘娘无可奈何,“也只能这样了。回头我找她商量商量……”
所以说老倭瓜也有串秧的时候,这孩子心性太纯直,这点真和金家人不一样。早前她父亲要送人进宫,原本定的不是她,就怕她
不会耍心眼子,在宫里活不下去。后来她又哭又闹,说瞧上了皇帝这个人,她爹架不住她软磨硬泡,到底还是遂了她的心愿。
如今五年过去了,本以为她能有点长进,现在看来还是不成事。皇帝面前没能保得他父亲平安,连打算行贿,都预备先和贿金商谈商谈。
金夫人压下了她的念头,“快别琢磨这个,要是她和余崖岸两情相悦,你这叫成人之美。但要是由头至尾都是余崖岸一厢情愿,你这就是坑人,祸害人家一辈子,懂不懂?她要是早知道了,心里不愿意,在宫里寻死觅活的,你打算怎么料理?回头再闹到万岁爷跟前,知道你正四下活动拉拢余崖岸,到时候怪罪下来,余崖岸必定恨透了你,那你爹还有命活吗,非得被他们活活折腾死不可。”
金娘娘怔住了,被她母亲这么一分析,终于转过弯来,点头不迭说是,“我糊涂了,竟没想得这么深。”
有时候做亏心事,还是得自己学着开解自己。虽说她先前使过同样的手段,把如约送到了皇帝床上,但那时自己是奔着双赢的局面去的,不算害她。谁知那天闹得不欢而散,万岁爷压根儿没碰她,可见自己这一向都会错意了,万岁爷对她没那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