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四月初三,皇宫之中。
纪纲束手立在下方,静等着御案之后的皇帝陛下对自己上奏的关于辛乾一案做出最终判决。
只要这次皇帝批准了对辛乾怀有谋逆罪行的判定,那接下来他便可以此为契机,再度于朝中掀起大狱。到那时,无数朝臣的生死都将在他纪都督的一念之间!
而就他对皇上多年的了解,这个辛乾早已触怒陛下,死不足惜。
可是,这都过去好一阵了,怎么皇上都没开口定其罪?
这让本来还挺笃定的纪纲心中又生出几许不安,忍不住偷眼打量皇帝神情,却只见朱棣面如平湖,竟看不出半点异样。
倒是他的这一眼偷瞥,被朱棣当场抓住,四目相接,让纪纲心脏骤然一缩,下意识就道:“皇上……”
“辛乾勾结建余孽确有其事?”朱棣终于开口,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纪纲调整了下心态,赶紧回话:“正是。臣在他房中搜出不少其多年来与方黄等逆贼交通之信,更且平日里也对陛下多有怨言,显然是心怀不轨,意图谋逆!”
所谓方黄,正是当初为建帝朱允炆出谋划策,被朱棣起兵时打为国之奸佞的方孝孺和黄子澄了。
在拿出这些实据后,纪纲又带了些把握地道:“还有就是经过多日审讯,辛乾及其家中心腹之人也都做出交代,他们确实有谋逆之举!”
朱棣听着,却依旧叫人看不出喜怒来:“看来你们锦衣卫确实是能为俺分辨忠奸,为朝廷明辨是非了,有功啊!”
“臣不敢居功,臣只想为陛下分忧!”纪纲忙低调地回道,可心中多少有些不安,今日皇上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妥啊。
果然,随后就见朱棣又道:“可俺怎么就听朝中有许多人在说你纪纲治下的锦衣卫只会冤枉残害无辜,屈打成招啊?”
“陛下明鉴,这都是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对臣的污蔑,臣对陛下一向忠心耿耿,只为辅佐陛下以安社稷,岂敢知法犯法……”
见纪纲如此申诉,朱棣又是一笑:“这么说来,倒是俺冤枉你了?”
“臣不敢称冤枉,只能说这其中必是有对陛下二心之人想着混淆视听,好把如辛乾这般别有居心之逆贼给解救出去!”
朱棣叹了口气:“真要照你这么说,俺这朝堂之上可就没几个忠心之臣子了。”
说着,他身子微微前倾,目光盯住了纪纲:“你可知道,这几日里,已有超过五十份针对你的弹劾奏表送入宫中?”
纪纲身子一震:“陛下臣冤枉,这是朝中官员沆瀣一气对臣的攻讦……”
“你的意思是朝中六部九卿,乃至内阁几位官员都是心怀不轨之人,想要除掉你这个唯一忠心的臣子了?”
这一回,纪纲不敢应是了,他脸色发白,心更是阵阵收缩。
真没想到,这回朝中会掀起这么大的风浪来,全扑到自己身上。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朱棣这时又是一声吩咐:“来人,把这几日送进宫来的那些弹章都拿给纪纲看看。”
很快的,就有三四个小太监把一摞摞奏疏都搬过来,数十份奏疏在他跟前堆着,跟座小山似的。
纪纲脸上惶恐之色更甚:“陛下……”
“看看吧,看了再跟俺说说是什么想法。”
旨意传递过来,纪纲不敢再推脱,只能拿过最上头的一份奏疏,一眼就瞧见上头留的正是内阁学士胡广的签名,这让他的眉眼都为之一跳。
如今大明的内阁才草创不久,职权不大,内阁学士不但官阶只在五六品,权力更是远远无法和后世那些相当于大半个宰相的后辈相比。
但是,作为皇帝的贴身秘,这些内阁学士在朝中的影响力已经不可小觑,许多政务上,朱棣也确实愿意听从他们的建议,他们的态度自然有着相当分量。
再打开奏疏看其中内容,却也是老生常谈的一些批判锦衣卫和他纪纲滥用职权,无视王法的行为,并提到了前几日捉拿辛乾全家的莽撞行径,尤其是当众残杀官员家属一事……
一目十行快速看完这份奏疏后,纪纲脸色依旧发白,但心态倒是缓和了下来。像这样的弹章,这些年来,他都不知收过多少了,不还是深得皇帝信任?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又迅速翻看其他那些奏疏,然后渐渐的,他的神情就又有些不对了。
因为他看到后边的几份奏疏上的名字,那都是朝中真正握有实权的尚一级的高官,从吏部的蹇义,到户部的夏原吉,再到礼部的吕震,刑部的刘观,工部的宋礼……朝廷六部,也就兵部尚金忠没有具名上表弹劾自己了。
有了这些人联合上奏弹劾,那个同样分量的都察院都御史陈德的弹章反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而他们所奏之事也和胡广弹章里提到的大同小异,只是有的平和些,只求皇帝明辨是非,不要被奸邪小人所蒙蔽,有的激烈,直接就对他纪纲和锦衣卫喊打喊杀,甚至还拿洪武朝毛骧、蒋瓛之旧事为例,直言他纪纲也是祸国殃民的酷吏逆臣,必须尽快铲除……
可以说,这是他纪纲真正执掌锦衣卫以来,所遇到的最大的一次攻击和危机了。
看着纪纲脸色几番变化,朱棣终于缓缓开口:“都看了吧,你有何话说?”
“陛下,臣冤枉啊……”纪纲登时跪地,用力叩首,满脸的是惊惶与委屈,“臣只是一心为陛下办差,却不想朝中这许多大人居然是这么看臣,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回话才好。若陛下真信不过臣,臣甘心就死,以分陛下之忧!”
这番话明着是在背锅领罪,可实际上却在点出关键——他们这是冲我来的么,分明就是冲陛下您来的,是在挑战您的无上权威啊!
果然朱棣的脸色一沉:“你不必在俺面前装模作样,你纪纲是什么人,俺难道还不清楚?俺就问你,这些弹劾你的罪名你可认?”
“要说臣不遵朝廷法度,对有些犯人用上酷烈手段臣是认的。毕竟这些逆臣贼子若不用上非常手段,他们不会老实把自己的罪名交代明白!”
纪纲应对迅速,刚才的委屈情状也早已收敛,神情坦然看着皇帝:“但这其实也正是我锦衣卫自创立便有的特权,太祖皇帝就是这么用的臣等!”
“说下去!”朱棣似乎也来了兴趣,表情肃然道。
纪纲精神顿时为之一振,便又道:“陛下明鉴,可是要说臣有什么自私不轨之举动,臣则万难接受,甚至臣以为他们如此联合攻讦于臣,才是真正心怀不轨。”
他深吸了口气,然后再度下拜:“皇上恕罪,臣还有下情禀奏,就目前看来,辛乾一案确实多有蹊跷,居然就引得这许多朝中大人群起攻臣,而更重要的是,就连一向不参与朝中事务的道衍大师,也已插手此事!”
此话出口,拜伏在地的纪纲就突然感到背上如被两柄钢刀刺入,汗毛都竖了起来,又如有山峦压下,直让他呼吸都感到一阵困难,只能把身体尽量下压。
可面对如此压迫,几乎贴在地上的他嘴角却又挑起一抹笑来,因为他知道,自己终于是抓到关键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