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太站在小卖部的屋外,隔着50公分的厚土墙都能听到凤侠婶张罗着让吴然坐下吃饭、又和他说笑的声音。
他仔细辨认着秀的声音,想着她此刻是不是正笑盈盈地给那个达斡尔族的家伙夹菜,跟他商量什么时候回乌鲁木齐。良久,他才沮丧地翻上了马背。
一路上,达斡尔那个家伙的笑容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真想揍他一顿,巴太愤恨地想。没一会儿,他又觉得自己可笑起来——这三年来他都没有联系秀(当然,喝大的那次不算),就算秀接受了达斡尔那家伙的追求,自己又有什么立场生气呢。况且凤侠婶和奶奶似乎都很喜欢吴然的样子。想着想着,他更沮丧了。
巴太回到家的时候,苏力坦已经不在屋里了。
厨房里点着一盏昏暗的小灯,照着灶台上轻轻飘着烟的水壶,里面大概是煮好的茶,边上有个倒扣的塑料盆,巴太掀开发现里面是个搪瓷碗,摆着掰好的馕饼。苏力坦显然是怕馕饼凉了,把碗放在灶台边上,让灶台散出的热气为早餐保暖。
巴太知道,父亲又带着羊群找草地去了。哪怕是在隆冬腊月里,苏力坦还是坚持着哈萨克族放牧的传统,天蒙蒙亮就骑马赶着羊出了门,在雪地里跋涉上三四个小时,只为给饿了一宿的羊群找到一点干巴巴的草皮。第二天跋涉更远的距离,寻找下一片能喂饱羊群的草地。日复一日,周而复始,直到夏天的到来。
巴太随手拎起靠在墙边的帆布小马扎,坐在灶台边上对着冒热气的水壶和馕饼发呆,丝毫没有胃口。
小卖部里的秀也一样食之无味,碗里的饺子夹起来又放下,磨蹭半天才勉强吞下两个,其中还有半个因为走神儿掉在了地上。但出于礼貌,她还是强打精神参与着餐桌上的对话,体面地向达斡尔的小伙子表达感谢。
餐桌对面的吴然看出了秀刚刚的窘迫和此刻的恍惚——餐桌上抛向她的问题,反应时间平均都在三秒以上,有那么两次甚至需要重复一遍,才能得到秀的回应。
其实吴然开车来的一路上都在做心理建设。他设想了不知道多少种场景,终于觉得自己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计划着今天对秀说的——说他喜欢她、非常喜欢她,想第一次正式地问问秀,能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唯一没设想到的,就是巴太会回到彩虹布拉克。他的失落被掩饰得很好,在餐桌前如常地说笑着,恰到好处地跟随着秀接话的频率,维护着她的心不在焉。
今天怕是没有机会了吧,吴然暗暗地想。
没有人知道这个达斡尔族的小伙子打哪儿来的信念和耐心,三年如一日地默默守在一旁。自来水厂的同事们也百思不得其解,在他们眼中,这个不爱说话的戴眼镜的姑娘那么平平无奇,并有什么值得牵念的,尤其牵念的对象还是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主管的吴然。
只有吴然知道,自从三年前在娜拉比新婚的毡房里遇见这个汉族女孩,他就再也没有忘记她。
其实他早就听过这个汉族姑娘的名字。在下班后夜晚的酒桌上,听人说起夏牧场有个很会写章的姑娘。他好奇地猜想着,这个姑娘是怎样的迷迷糊糊,才会在集市上弄丢了自己的奶奶呢?她又是怎样地坚定,才会从乌鲁木齐来到夏牧场写作呢?她一定是一位有理想的可爱的姑娘吧。这样的一个汉族姑娘,与那些跟他同龄就已经利落地拉扯着两个娃娃、不幸被埋没在家务和世俗中,却又无力挣扎的姑娘们不太一样——他对这些姑娘们抱有极大的同情,因为他的母亲就是这样在世俗中消磨掉了所有。
慢慢地,他对这位汉族姑娘产生了极大的好奇,甚至不经意地主动打探起她的消息,直到在毡房里真的遇到她——她的米色的亚麻裙子钉了一排钉钉,戴着属于新娘的白色帽子,眸子里挂着由于犯错被发现而产生的雾气,磕磕巴巴地恳求他不要告诉别人。在那一刻,他确定了,就是她。
于是在一个月后,他又出现在古尔邦节的草原上,只为给她带去两个笔记本。哪怕他知道这个姑娘喜欢着一个哈萨克族的小伙子,也并不在意。因为他坚定地认为,他才是那个与秀同在一个世界里的人,他会是那个让秀幸福的人。哈萨克小伙子那位固执的父亲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和一个外族姑娘在一起的;而秀也不会允许自己像那些包着头巾的哈萨克姑娘一样,被迫放弃理想、埋没在琐碎的生活里。
所以他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塔城竞聘到了乌鲁木齐。但此刻在彩虹布拉克的吴然,突然不那么确定了。
吴然没有留下喝茶,吃了饭就起身要告辞回塔城去了,临走时张大侠硬塞了两只她养得最肥的老母鸡到吴然的后备箱,再三要求吴然收下。吴然见张大侠抹了抹为抓鸡而出了一头汗的脑门,也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得点了点头。
他拉开主驾车门,并没有坐进去,隔小汽车朝秀轻轻挥手:“我走啦,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