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先生五十岁开外,头发胡子都已经花白了,他前阵子因为堂弟死了过去奔丧,所以请了半个月的假。鸡飞狗跳地帮着叔父忙完了堂弟的丧事,这会儿回来一看,顿时觉得平日里顽劣不堪的学生们也顺眼多了——再怎么说,教课总比办丧事省心多了。
刘先生先拿起黄鹏的作业,黄鹏年纪大些,作业当然不能跟弟弟妹妹一样只是抄,除了练了几十页的字,还有两道简单的策问题目:要说本朝秀才考试其实是没有策问的,可是墨义跟贴经要是当作业的话,还得写很多字来出题,刘先生奔丧,哪里有时间现出题?所以匆匆留了两道策问题目,这会儿拿起来黄鹏的作业看看,刘先生的眉头皱成了个大疙瘩:即便他本人也不过就是个策问写不好,考不中举人的老秀才,可基本的化水平摆在那里,好坏还是看得出的:这策问写的实在算不上好!也就是勉强达到行流畅,让人能看得懂,再有就是字迹还算工整,至于其他的,不提也罢。
刘先生给黄鹏指出了几处用词不太好的地方,又讲了点写策论的注意事项,见黄鹏连连点头,端端正正的脸上全是认真,不禁心中郁闷:这辈子科举无望,本想着做个先生,教出来个两个秀才也算过瘾了,谁知道偏偏学生们一个比一个挫,唉唉,只能多督促他们用功些了!
说起用功,刘先生扭头看向黄鹤,这孩子倒是比他哥哥天分好,脑子聪明些,可是也太不用功了……对,就是不用功!刘先生拿起他练字的那沓儿纸,数了数,正好三十张,一张都不多,再看字,前头几页还勉强算得上工工整整,翻到后来简直成了草上飞!刘先生越看越火:没天分的那个也就罢了,这勉强有点天分的却不肯用功,这不是坑我呢?老子还指望着你考个秀才出来,日后再找工作薪水能涨涨呢!当下再不犹豫,劈头盖脸地把黄鹤训了一顿。只训的黄鹤头晕目眩,恨不得飞天遁地:为毛我们三个一起上课,先生永远只盯着我一个人训啊口胡!
刘先生训罢了黄鹤,抬眼看到黄鹂正巴巴地看着他,这才想起来还没有检查黄鹂的作业,走到跟前随手拎起她练字的纸张,嗯,比黄鹤那叠厚多了,看样子起码有百十页,看看最上面那页的小楷,写的工工整整,刘先生点点头,笑笑:“鹂娘真是个用功的孩子!”说着便放下了那叠纸,扭头走回到桌子跟前,开始讲课。
刘先生的课说不上多有趣,不过他毕竟是经年的老秀才,底子还是不错的,四五经这方面读的也算透,教黄家这兄妹三人挺轻松。老头儿一边讲课,一边时不时地把黄鹏跟黄鹤叫起来问问题。黄鹂本就因为认真地写了多写了一倍的字,先生却看都不仔细看,心里头不痛快,这会儿老先生讲课,看都不看她一眼,越发让她觉得无趣:上课真是无聊,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到街上去听陈奶奶讲故事呢。
想归想,黄鹂毕竟是个乖孩子,尽管先生懒得管她,她还是努力地坐直了听课,觉得不懂的地方还拿笔记下来,她这般行事,刘先生不是看不到,只是看到也不以为然:该用功的那个不用功,一个小姑娘,再用功又能如何?黄老爷可没准备让自家女儿去考秀才。
一上午的课上的没盐没醋的,黄鹂觉得无聊极了,下课前听到先生说下午要讲孝经,更是觉得腻烦,想了想,干脆跑去缠钱氏:“娘,下午我跟你学绣花好不好?”
钱氏大喜过望:“好好,你早该把你那个绣花手艺练练了,绣的那么慢,一块手帕子绣半个月,这要日后嫁人了,给公公婆婆缝个鞋子也要花三四个月的功夫,能不被嫌弃么?”
黄鹂原本是兴致勃勃地想要练练绣花,一听这话顿时又腻歪了:她想修花纯粹是觉得自己手艺不好被哥哥笑话了没面子,让她娘一说,嗯,练习绣花是为了不被婆家人嫌弃什么的,唉,明知道说的有那么一点道理,可是她就是忍不住的打从心眼里腻烦这说法。
十几岁的女孩子,还不太懂掩饰自己的心情,心里头不乐意,脸上立刻就带了出来,钱氏见她脸上不痛快,忍不住骂道:“你做那脸色给谁看?一说让你干点正经事儿你就不高兴!整天读读读,你读能读出个花样来?我就不该听你爹的,让你去跟着读,懒得跟什么似的,日后怎么嫁人?”
黄鹂十分委屈:“娘,我哪里躲懒了?难道今日不是我自己个跑来说要跟你学绣花的?”
钱氏这几日正为二儿子的婚事闹心,闻言更是暴躁,伸手拿了正在纳的鞋底就冲黄鹂的肩膀上抽了两下:“你还顶嘴!翅膀还没长硬了就敢跟我顶嘴?等你大了还不得上天!”
黄鹂平日里在家也算得上是娇惯,爹疼娘爱的,哪里受过什么气?这会儿莫名其妙地先挨了骂再挨打,顿时委屈的受不了,呜呜地哭起来:“我过来说要学绣花您骂我,我跟您解释您就动手打人,娘您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此言一出,钱氏更是气个倒仰:“养你这么大,你倒说我不讲道理!我看是打你打得少了!”说着便要去抄鸡毛掸子。
一旁的丫头见势不妙赶紧过来劝,黄鹂从床架子上跳下来,哭道:“娘您就是不讲理,我不要跟您学绣花了!!”说着一边哭一边往外跑,一溜烟地跑出门去。
钱氏见女儿跑了,被气个够呛,恨不得伸手打两下身边的女使,可抬眼一看却不是自己用惯的小红,而是雇来的女使翠翠,镇上的姑娘,她哪里敢动一个指头?今天动手打一下,明天满镇的人都知道黄家奶奶打人了……这日子真是越来越难过:想买个得用的丫鬟都买不到只能高价雇人,儿子亲事麻烦,女儿又不懂事,真是烦死人了!
钱氏心中暴躁,想发脾气又无处可发,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想起女儿今天表现也算不错,竟然主动要绣花了,自己发脾气实在不该,转念又一想:一个小姑娘,这么大的气性,不杀杀她的性子,日后还了得?打定主意要跟丈夫好好商量一下女儿的教育问题:女儿念念出股子倔脾气,实在没必要继续念下去了:女孩子嘛,认几个字也就差不多了,哪里有必要读那么多?不小心读成那位陈举人的模样,那可真是哭都来不及!
钱氏正琢磨这事儿呢,便见丈夫晃了回来,赶紧迎上前去帮丈夫脱了外头的外套,然后提起今天的事儿:“老爷,鹂娘过了年就十三了,如今认的字也不少了,不如以后就别跟着上课了,这么大的姑娘,也该好好学学做点儿针线活儿什么的了,日后出嫁了也省的被人家挑剔!正好先生那边也能少花点钱……”
黄老爷十分无语地看着看老婆:“你脑袋是被驴踢了么?刘先生在咱们家当先生,一个月三贯钱,他一个秀才,每月赚这点本就不算高,你现在还想撤一个学生让他赚的更少,你当人家是傻子?这么闹能开心?”
钱氏不服气道:“我看过刘先生上课,鹂娘这边压根就不怎么管,当初就不该多掏那五百!让她在一边随便听听不就得了?偏你要多掏钱。”
黄老爷揉揉太阳穴:“刘先生在咱们家教了七八年了,便是个女使,干这些年也该涨涨薪水了,何况人家一个秀才?当初每月涨五百,顺便让鹂娘过去听一听,他得了实惠还不用多费多少工夫,咱们也正好让鹂娘学点东西,这不都是商量过的事儿么?你当时不也觉得划算么,怎么现在又不高兴了。”
钱氏也明白自己的抱怨没道理,只是心里头不痛快,就忍不住想要发点牢骚,闻言撇嘴道:“我就是觉得现在让鹂娘继续上课没必要,不让她上吧,又觉得不划算,怎么算都是亏,闹心。”
黄老爷头大如斗:“怎么算都是亏那你跟我嘟囔什么?让鹂娘跟着上课不就得了?女孩子多学几个字没坏处,日后嫁了人,好歹跟女婿有点话可说。”
钱氏嗤道:“我不识字,难道跟你就没话说了?”
黄老爷暴躁道:“有话说有话说,整天都是这些鸡毛蒜皮,烦都烦死了!”说着再不理妻子,抬腿迈到床上,扯了被子盖上头,再不肯听妻子唠叨。只把钱氏气得够呛,却没胆子再纠缠丈夫。
且不提钱氏跟黄老爷闹别扭,黄鹂被母亲骂了一顿,只觉得莫名其妙委屈的要命,想回自己房间又觉得还是在母亲眼皮子底下,闹心,便扭头跑去后院大哥二哥的住处:后院分成两半,一般黄鹏住一半儿黄鹤住,大白天的也没人锁门,黄鹂直接就走进了黄鹏的院子。走到哥哥的屋门口敲门,喊了声大哥,便听到黄鹏道:“是鹂娘么?进来吧!”
鹂娘走进屋,黄鹏放下手里的笔,笑问道:“怎么才下课又跑到我这里来了?有什么功课不会?”
黄鹂瘪瘪嘴:“哥,娘现在怎么这么不讲理?好好的要跟她学绣花,倒被她骂了一顿!”
黄鹏问道:“你说说怎么回事儿?”
黄鹂一向伶牙俐齿,记性又好,听哥哥问了,便一个字不拉地把刚才跟母亲地对话说了一遍,黄鹏听了也觉得母亲实在是没事儿找事儿,可当儿子的不能说亲妈的不是,只得劝妹子道:“你明知道娘不喜欢你读,喜欢你多做针线活儿,你便在她面前装一装又如何?丁点大的事儿就又哭又闹的,娘每天那么辛苦,又被你顶嘴,能不闹心么?”
黄鹂嗯了一声,心中却想:街上的陈奶奶,过的那般潦倒,也没见她哪个时候乱发脾气来着,娘分明就是脾气坏!
黄鹏哪里知道妹妹的腹诽?其实他也觉得他娘这几年脾气糟糕的要命,动不动就乱发脾气,可是这年头讲究“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哪有儿子说母亲不是的?故而虽然觉得母亲脾气不好,也不能说出口,见黄鹂还是一脸不开心,便拿了一串钱出来,让她出门帮自己买一支笔,剩下的自己买凉糕吃。
黄鹂很想说自己不想吃凉糕,但见哥哥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只得压下嘛满心的郁闷,接了钱去给黄鹏买笔去了。
笔墨纸砚都是奢侈品,价钱从来就没便宜过,黄鹂拿了钱去了镇上唯一的具店,挑了半天,总算找到哥哥平日里练字的羊毫,一问价钱六十一支,她磨了山羊胡子的店主好一会儿,拿了一百买了两支笔:这东西本就是消耗品,多买一支也用得上,反正她也不想吃凉糕,很没必要贪了哥哥的四十钱。
黄鹂买了笔,抬头看看日头,已经到了正中央,原本想去找陈奶奶听故事,现在看来是来不及了,只得直接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