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今年冬临,忽逢大雪。雪漫长安,连宋青云都有所听闻,京郊的贫家百姓,不知冻死几数。天子脚下尚且如此,长安以北的充州等地,更是连报十余封急奏,望朝中拨放赈灾粮草,以救助当地百姓。
没想到,京城中送出去的十来车米麦,到了雪灾之地,居然变成了十来车的草芥。饥寒交加的百姓盛怒之下,在殴打了一番赈灾官员,闯进官衙,闹了个不可开交。
这几日里,朝堂上为了这件事吵得沸沸扬扬,连宋客的眼中都带上了疲倦之色。
此刻,哪怕是在用膳之际,她也不断地长叹着。
宋青云:母亲? 吃点菜吧。
宋客:唉,吃不下啊。
韩以寒(父亲):宋娘还在为那件赈灾的事情发愁吗?
宋客:嗯。在消息传回京城后,太后于朝上盛怒,当即令谢世子又带了一批粮草前去赈灾。随后,又令安意长公主亲自审查,势必要查出这竟敢对赈灾粮下手的幕后元凶。
宋青云:师父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赈灾?我怎么不知道。
宋客:事态紧急,谢世子领了命,当场连朝会都没上完,就直接走了。现在算算日子,若是快马加鞭,应该也已经到了。
宋青云:原来如此……那母亲又为何唉声叹气呢?
宋客:自然是为了这幕后元凶之事了。长公主查明,这赈灾的粮饷在出宫前就已经被生生扣下来了一大半!你说剩下的那小半,再层层剥削下去,到了地方,不就只剩草芥了吗?太后震怒,彻查到最后,居然查到了陛下贴身太监--韩公公的身上。如今太后要严惩,那韩公公却哭着喊着,非说他毫不知情,陛下也袒护着这个陪他自幼长大的宦官。朝中闹得沸沸扬扬,我观太后的意思……
宋客说到这,猛地止住了话头,父亲见状,立即去将门窗严严实实地全关上了。
宋客:(这才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怕是要清君侧了。
宋青云(一惊)清君侧?
古往今来,若是都用上清君侧一词了,恐怕那位座上的皇帝,也离退位不远了。这几乎,是在指着陛下鼻子,骂他亲小人远贤臣了。
一旁的韩以寒闻言,也皱起了眉。
韩以寒:这恐怕是件大事。
宋客:是啊,一旦出了什么意外,清君侧恐怕就与谋反无异了。 易
宋客:因此……我刚刚一直在想一件事。
宋青云与爹爹皆附耳听去。
宋客:(低声)我虽愿追随太后,以报知遇之恩,但到底还是要为你们考虑。这次的风波,若是被定为叛乱,势必会牵连你们,因此……我想将家中的孩子送出去,暂避风波。寺庙,庄子,义宅……孩子们一人去一个地方。这样,哪怕到时候家中出了什么意外,在我的运筹下,阿云改名换姓后,也能保住性命。
宋青云:母亲!
宋客:我是说认真的,有备无患。
韩以寒:阿云,你如今也是个大孩子了,你是怎么想的?
宋青云思索了一会,默默地摇了摇头:母亲,不妥。我在那义宅之中无亲无故,必少不了忍受磋磨。况且若是母亲势微,按世人捧高踩低的性子,我哪怕身在义宅,也免不了被找出来的。
闻言,母亲宋客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长叹了一声:好吧。那你今年冬日就多在家中待着,别随意出门了。学堂那边我也会和司学说一声的。
被允许留在家中,宋青云暗暗松了口气:好,听母亲的。
这一年的冬日,随着雪越下越大,朝廷上的纠纷也越来越如火如荼。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放在了北边大雪与朝堂上尔虞我诈,没有人在意一个普普通通倒在医馆前的难民。直到他们发现--
那个难民带来的,是一场来势汹汹的时疫。这场席卷了京城的时疫打乱了所有贵人的谋算,连宫中的太后都染上了病,卧床不起。
乌衣巷内,十家有九家中弥散着药香,反倒是平日人迹罕至的义宅等地幸免于难。乌衣巷内,十家有九家中弥散着药香,宋客见状,便下令让家中人非必要则闭门不出,以此规避时疫。
宋青云每日能做的,也就只有靠着林相逢打听来的消息,揣摩外面的情况。
林相逢:小姐,别担心,京中的大夫们已经在研制药方了,不日便能驱逐时疫。
宋青云:之前说师父去北边赈灾,他怎么样了?
林相逢:疫症是在京城出现的,谢世子人还在千里开外呢。听说谢家给他送了信,千叮咛万嘱咐他别回来,他也已经回信答应了。
得了林相逢的回复,宋青云的心中却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忧愁。
宋青云看了看家中那并不高的院墙,心中萌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是夜,她熬到了中宵,在同屋人呼吸已经平稳了很久后,才轻手轻脚地起身,戴上棉布,支着梯子,从家中院墙翻了出去。时疫期间,为便就医,金吾不禁。
宋青云在积雪未消的京中奔走,挥开身侧萦绕而上的药烟,奔向那心中最想去的地方。她最终停步在了谢府之前。朱门之内,她所唯一信任的人尚在千里之外,但她却仍在不知不觉间,跑到了这里。只是站在这门前,她心中的惶惶与不安,仿佛就在刹那都被抚平了。难不成她的师父真的如他所说一般无所不能?不然她怎会只是站在这里等着,心中就这般安宁?仿佛只要她一直等下去,就能等到那一阵熟悉的马蹄踢踏,等到那总含着笑意的人姗姗而来,在谈笑之间,便为她摆平所有的风波。
仿佛只要他在,这场来势汹汹的病便能轻易退散,这场持续已久的政变便能立刻消弭。
这明明是不可能之事,但宋青云就是这样无由地信着,也依然这样,坚定地等着。
她就这样站了许久。
久到夜色将尽,久到街边的民居中,已经有人烧起了新一日的汤药。久到天边的风雪再一次吹进了京城,簌簌落满她的肩头。她才挪动步伐,缓缓走向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