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分数出来,陆香穗的成绩超过了中专线——已经是她自己估计的最好成绩了,在当时中专是第一批次招生,分数线是高于重点高中的。
分数下来的第二天,学校就通知去填报志愿,陆香穗跟许清明商量了一下,许清明也只说随她自己,他其实更支持她读高中来着,可又怕高中太辛苦,读中专也不是没好处,轻轻松松读几年,毕业都是国家分配,就可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了。
陆香穗自己也没怎么犹豫,按着她原先的想法最终选择了一所卫校。学校就在当地的市府所在地,陆香穗这样选择的原因很简单,学制三年,早早地毕了业就可以工作了,关键是学校离家不远,百十里路,一学期总可以多回来几趟,她反正是不愿意离开二哥太远。
既然她决定了,许清明便也高兴,离家太远,让她一个小姑娘一年半载的不回来,还真不让人放心,现在学校就在本市,不光她星期天、节假日可以回来,他也可以抽空就去看看。香穗将来当个护士也挺好,她愿意就行。
陆香穗考上卫校这件事,对于许清明和陆香穗两个到没觉着怎样,高兴是高兴,可也基本在意料之内的事情。然而对于周围的人们可就不一样了,考上卫校就意味着跳出了农门,几年后一分配,那就是“国家工作人员”,最低也是乡镇医院里正儿八经的护士,城镇户口铁饭碗,打从一个泥腿子小村姑,一跃跳出农门,在村民们的眼里就有了本质的不同。
于是便有人说,许清明烧包没烧好,傻了吧唧非得把个小媳妇送去上学,这下子小媳妇脱离了农村,年纪又小,许清明就算再好也就是一个乡下种田的农民泥腿子,两人身份不般配了呀,陆香穗哪能再心甘情愿嫁给他?一脚踹掉他转脸就能找个有身份有工作的男人,搞不好这小媳妇是要养飞了。
这些话旁人说说也就算了,但搁在许家大哥大嫂心里,可就各种不踏实。刘香脂专门把男人叫来家,两口子嘀咕了大半夜,许大哥便背地里来找许清明说,这学还是不要上了吧。
“上学要花那多钱不说,谁知道她三年后会怎么想怎么做?眼界高了身份高了,你供她上三年卫校,转脸再把你踹了,她到时候十八.九岁正当好年纪,找什么样的对象不行?你呢?万一你弄个人财两空,自己再把年龄耽误大了,你连个懊悔的地方都没有!”
“哪能啊!哥,你别听村里那些人信口胡说,我就是想给她多读几年,现在她既然考上了,总不能硬不让她上学吧?人往高处走,她将来毕了业当个护士,有个稳定的工作,她好,我不也跟着舒心?不是挺好的吗?”
“人往高处走,人家是往高处走去了,你自己掂量掂量能不能拴得住她!”许大哥毕竟是个老实人,闷了半天,指着许清明说:“你非要供她上卫校也行,叫她写个借条押着,三年后毕了业她要是悔婚,拿两万块钱来说话!”
“哥,这是有人撺掇你吧?”许清明失笑,一听就不像是他那老实巴交的大哥的主意,“你呀,少信那些有的没的,香穗的事儿,我心里有数,你就别瞎操心了。”
许大哥看着许清明那不当回事的样子,真不知道该不该敲他一顿。写借条这事儿吧,还真不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根本就是村里一帮老娘儿们在许大嫂跟前讨论出来的新鲜主意,让陆香穗写个借条,两万块钱,真要是毕业工作以后她悔婚了,算算许清明之前花在她身上的钱,加上三年卫校需要的钱,根本也没什么虚头,算不上为难她,真要是她悔婚算她应该还的,许清明到时候有这两万块钱补偿,好歹也能再找个对象成个家不是?
几个农村妇女一番商讨,就给许大嫂出了这么个好点子,许大嫂可不就赶紧跟自家男人说了嘛。
哪知道这么“合理”的主意,到许清明这儿就当作一个笑话了,许大哥之前还觉着弟弟和小弟媳日子过好了呢,谁承想小弟媳突然就考上学了,毕竟那年代能考上学的人少啊!原以为初中毕业就完了,可小弟媳偏就考上了,录取通知一拿,到派出所就能迁户口,转眼可就是城镇人口了,跳出了农门谁还要再回过头来嫁个农村男人?
谁能保证那小姑娘不变心?
“我也不是硬要难为她,可谁能保证她不变心?现在她才十六,过几年岁数长了,心眼子也长了,你就能保证她没有旁的想法?”
谁能保证?许清明在心里默默地说,我能保证我尽心尽力地爱她,一切为她着想,至于其他的,世界每天在变,一切都是未知。
然而许清明相信,作为一个男人,他如果需要用一张借条来强留自己所爱的姑娘,根本就是他自己的可悲了。
他有足够的爱,也必须有足够的强大,足以让两人相配,让人觉得香穗跟他在一起是幸福的,是般配的,而不是任何形式的约束和强留。许清明相信,他们相依相伴的感情就是彼此最好的约束。
许清明精心给陆香穗准备着行装,虽然离家不远,大概一个月总要回来一两回的,可毕竟从香穗来到他身边,两人就没分开过,许清明总感觉一下子要分开很久很远似的,忙着给她添置离家生活的东西,去城里上学,便比不得乡下了,许清明出于一种宠溺过分的心理,生怕香穗从乡下来回被同学轻看,衣服鞋袜都要买好的,索性就趁着送货带她在省城里好好采购了一番,外套、裙子一件一件地买,硬是把陆香穗打扮得比一般城里的姑娘还要讲究。
“二哥,这鞋子太贵了!”
陆香穗拉着许清明的胳膊抱怨。她长这么大,接受的都是陆振英给她灌输的思想,衣不露肉就行,遮体御寒而已,衣裳是不需要讲究的,从小到大都是她都是穿她姐穿小了的旧衣裳,这会子眼见许清明毫不心疼地花钱给她买东西,总觉着太浪费了。
“不算贵呀!十六七的姑娘家了,出门上学,这城里的学校可不是在村里,总得有几件像样的衣裳吧。”
许清明拎着手里的鞋子,目光从一列鞋架上扫过,对陆香穗的话漫不经心地回应着。反正如今家里就两口人,除了养她,他也没旁的花钱路了。他现在生意也顺畅,手里不缺钱,给出门求学的宝贝妹妹买几件喜欢的衣裳鞋袜,他完全是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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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媳妇养飞了”的论调不是没影响到陆香穗。她平常出门少,不习惯跟村里的妇女们扎堆儿闲聊,加上大多数时间都住在镇上的店里,或者跟着许清明跑去放蜂,住在蜂棚里,她一直跟村里的妇女们接触不多,然而七窍玲珑如她,却也会从村民有意无意的调侃玩笑中听到些议论,或者许大嫂话里话外的告诉她说,许清明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她可不该做出些无恩无义变了心的事情。
陆香穗听听也就算了,她真不当回事,也没有费力地去辩白什么。她现在很快乐,也很充实,有个人如此地疼她爱她,无微不至地关心她 ,并且她还可以继续上学,这一切都是多么美好啊。变心?陆香穗几乎是困惑地觉得,为什么要变心?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二哥更好的人吗?
卫校开学报到时,许清明把陆香穗送到学校。卫校是个女生的世界,学校在车站设了新生接待处,负责接待的也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见许清明跟陆香穗并肩过来,又都背着行囊,便主动打招呼接待。很快,接待处的牌子前便聚集了一堆报到的新生和家长,学校接送的大巴凑齐了一车,把他们送往学校。
陆香穗坐在车上,手里扶着自己蓝色的旅行大背包,打量着车中的新生和家长,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脱离群众”了。她四处看了一圈,车里都是些年龄跟她相仿的小姑娘,一张张脸或是新奇或是兴奋,穿着打扮虽然也都是认真了的,可也没有多么讲究嘛,个别的姑娘洋气一些,更多的根本就是一副农家乡气的穿着,还有自家缝制的小花褂子之类的,反倒是她这个地地道道的偏远农村女孩显得突出了。
陆香穗看看自己,一身粉色的连衣裙,轻软的布料十分舒服,一侧肩膀和腰间缀着同色布料缝制的小玫瑰花朵,十分精致小巧,外面搭了件白色短袖薄外套,脚上洋气的白色平跟皮凉鞋,加上她本来就清秀静的气质,整个人便格外雅致漂亮却又不失活力,怎么看,怎么都是大城市好家庭里出来的姑娘,跟周围人一比,反倒引来别人打量羡慕的目光。
陆香穗抬头看看她身旁站着的许清明,因为车里座位不够,许清明作为一个大小伙子,便自觉没坐下,而是站在她旁边。陆香穗抬头的时候,正对上许清明低头看她,两人目光相接,陆香穗便微微一撅嘴,给了许清明一个娇嗔抗议的眼神——看你,非给我买这些贵的洋气的衣服!
这样一所本地区的卫校,招收的基本都是本市辖区的学生,大部分也都是从农村来的,大家都一样普通,而陆香穗绝不愿意显得优越突出。
两人在一起的日子长了,便有了某种“心有灵犀”的默契,几乎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彼此在想什么。
许清明看到她那撅起的小嘴和眼神儿,差不多也明白她那小心思,这丫头,从来就不喜欢出风头,巴不得躲在人堆里没人注意她才好,然而,把宝贝妹妹打扮得漂亮可爱,根本就是许清明的一种生活乐趣啊。当然啦,他也并不想她穿着打扮太突出了,总是个学生,太过突出也不是好事。
只想着她要进城上学了,特意去省城给她买衣服鞋袜,现在看来,周围这些同学大多数也很普通。许清明便安抚地对陆香穗笑了笑,心里想着,抽空带她去买两件合身的运动服来穿吧,运动服最合适学生穿,大方舒适,在哪儿也不会显得土气,但也不会显得多么洋气。
许清明把陆香穗送到卫校,先去教学楼大厅缴费,领了统一的床单被褥等生活用品,便带着她去找宿舍,铺好床铺,熟悉环境,找食堂,买饭票,又一起在食堂吃了顿午饭。
“没咱家的饭好吃。”陆香穗舀起一勺菜,笑嘻嘻地说:“二哥,这个炒土豆丝比你的手艺可差早了。”
“凑合吃吧你!”许清明打击她,“学校里的饭菜都是大锅菜,放油放盐就不错了,好吃不好吃反正都要吃饱,等你真饿了,就觉着好吃了。”
“不好吃就罢了,还贵,二哥您看这个吧,就这么一个土豆几只辣椒,就要八毛钱。还有这个,牌子上写的是冬瓜烧肉,肉在哪儿呢?我怎么就没看到?”
陆香穗最有意见的就是这价格了。乡下菜便宜啊,进了城,一个几分钱的土豆加两只辣椒炒熟了,居然要八毛钱,简直是抢劫呀!
“那也得吃饱吃好。”许清明开始算账给陆香穗听,“别想着省那点儿小钱,小家子气。你算算,每天你多吃一份菜,看这价格顶多也就块儿八角的,一年下来,就算要在学校里生活三百天,一年也就多吃三百块钱,三年统共花不了一千块钱,你现在还在长身体呢,你省这么点钱做什么?”
“说的轻巧,二哥,一年多花两三百块钱,你也不想想,这两三百块钱够咱村里一大家子一年油盐火耗的开销了。省着点,过年还能做件新衣裳呢!”
“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算起账来跟村里那老太太似的?”许清明好笑地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她碗里说,“好好吃你的饭,人还能跟自己的肚子算账?二哥一大男人挣钱养家,还不至于缺了你吃穿吧?学校里的饭菜实在不可口,就出去买点儿零嘴吃,吃饱吃好长个子,省的个豆芽菜似的,我一只胳膊就能拎起来跑了。”
“二哥叫你欺负人!”陆香穗不服气地反击,她从许清明碗里舀了一勺子饭,示威似的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人家明明长高了那么多,你还笑话人家!”
两人说说笑笑,一顿饭吃到菜都凉了,许清明亲眼见她安顿好了一切,才放心地离开学校,陆香穗送他出了校门,眼看着他上了公交车走远了,回过头来看着偌大的校园,人来人往却个个陌生,一股落寞不由得袭上心头,她忽然就后悔了,二哥走了,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陌生的城市里,深深地失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