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董前面那些话对于嘉怡而言，无非是一些不痛不痒的套话。他跟赵东一个鼻孔出气，两人目的都是一致的。只是王董突然提到她师父陈峰，嘉怡的心里咯噔了一声，感觉王董的话里有话。师父在医院积极配合抗癌，师父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她相信师父一定会康复。
“王董，我师父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明天是陈峰的告别仪式！”
张嘉怡一脸难以置信，上上周她还与师父通了视频电话，师父还劝她不要节食，职场人要多关爱自己的胃。平时要少喝咖啡，咖啡喝多了也伤胃。
“我是昨天知道陈峰走了，原本还打算忙完这阵子代表董事会去看望他，没想到这么突然嘉怡，陈峰熬了大半年已经很不容易了。他身体里面的癌细胞转移到了胰腺上，胰腺癌速度特别快，没几天陈峰就陷入了昏迷状态。集团的抚恤金已经准备好了，明天大家一起去送他最后一程。朗村的项目就交给你了，希望你不要推辞了，就当是人生的一次历练。好了，大家散会吧！”说完，王董起身率先离开，没给嘉怡刨根究底的机会。
大ss走了，会议室里面一哄而散。赵东犹豫了几秒，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纤瘦的肩膀，“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朗村是个不错的历练机会，大家都想往好的项目上去挤，其实做出来的成绩并不显著。如果你在朗村做出了一番成绩，未来在集团升迁速度一定势不可挡。”说完，赵东也走出了这间会议室。
嘉怡失魂落魄地坐在会议室，老夏折返想着安慰她几句，从她那张冰冷的脸上看到了杀气腾腾。陈峰突然传出死讯，对嘉怡的打击一定远胜于让她去朗村驻场。他知道陈峰对嘉怡有多重要，一肚子的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
回到办公室，嘉怡的眼泪已经汹涌而出，她在集团从未流露出柔弱的一面，这次因为师父的死，再也难以控制情绪。她想大声痛哭，想出去骂街，想去见师父最后一面。
曼丽听说嘉怡要被派往朗村驻场办公三年，吓得一口白开水差点喷到传话的小张脸上。她是集团的百事通，很快在各个群里确定了这个消息，第一个跑到嘉怡的办公室骂起了街。嘉怡看见她闯进办公室，眼泪还没来得及收住，曼丽已经双手叉着腰大骂，“董事会那帮人太过分了，这一定是他们的阴谋，早就商量好了让你去朗村负责旅项目。听说新的策划部经理节后都准备来上班了，咱们谁也没接到这个通知，这分明就是先斩后奏！嘉怡，我去帮你调查一下那个新来的人是个什么来头，说不定是他们几个董事会的家属成员或者亲戚什么的关系户。嘉怡，你放心，策划部所有人都对你心服口服，新来的那家伙一定掀不了天”
曼丽这边还没说完，嘉怡已经眼泪决堤地看着她，“曼丽，我没有师父了，他们说师父走了”
3
嘉怡在办公室抱着曼丽的细腰嗷嗷大哭，门外是策划部的全体同仁紧紧贴着门，大家都知道嘉怡姐要去朗村驻场办公三年，也都知道嘉怡姐的师父陈峰过世了。两个重磅消息，嘉怡姐如何消化负面情绪，大家目前只能寄托在曼丽姐身上了，希望曼丽姐的三寸不烂之舌，能够安抚嘉怡姐的心灵。
“今天集团一下子传出了四个“噩耗”，原来的策划部经理陈峰死了、嘉怡姐事业明升暗降，外派到朗村驻场三年、鼎盛突然宣布撤资、集团要进行裁员。兄弟姐妹们，咱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小李，这里还轮不到你们95后哭惨。我们这些八零后、八五后，那才叫一个惨！上有老下有小，工作马上就要不保，车贷、房贷、老人的医疗、保健品、吃药钱、孩子的学费和各种辅导班、老婆的skii、海蓝之谜、赫莲娜，我们很快二十块钱一包的香烟都抽不起了。”
“听说王董的女儿刚从英国留学归来，大小姐貌似在英国读的专业是工商管理学。你们说，会不会接下来担任策划部经理一职的人选，就是这位刚从国外留学归来的小老板？”
“可怜的嘉怡姐，办公地点就要从高大上的写字楼，变成了农村临时搭建的办公板房。说得好听升职加薪，原工资基础上再增加30的收入，其实这就是集团明升暗降的伎俩。”
“你们不觉得很诡异吗？集团突然接了旅项目，难道是因为鼎盛宣布撤资，正易没法活了？董事会这么快就要求发展新业务，集团这是要搞战略转移吗？”
“这还不明白？鼎盛都已经撤资了，集团被打得猝不及防，狠狠甩了一记响亮的耳光。那些之前看不上的小项目，现在都要开始捡起来做。蚊子虽小，那也是肉啊！鼎盛撤资肯定会给集团资金周转带来大问题，如
果接下来一步走不好，这座高楼大厦瞬间土崩瓦解都有可能。雪崩来临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咱们接下来的日子要难过了。”
“嘉怡姐的运气也太差了，怎么什么都让她给赶上了，现在没有师祖陈峰给她撑腰，高层说替换她根本不需要再跟陈峰商量了。刚才去茶水间打水，我听说端午节过后，嘉怡姐就不要来集团上班了，直接去朗村走马上任。那个新来的策划部经理，节后就来管咱们了，最近大家都要谨慎一点。集团一旦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咱们自己的微信小群里面第一时间互相通气。”
“看来咱们现在都有被炒鱿鱼的风险，从今天开始必须未雨绸缪，马上就打开广州人才招聘网，赶紧做好两手准备。不然下个月的车贷、房贷根本还不上，n+1的赔偿标准，也支持不了多久。”
“哎呀，你们几个单身狗还好，我们这些中年职场人就悲催了。不是我们贩卖焦虑，生活的压力面前，我们这群人慢慢变得害怕失业，害怕生病，害怕穷，害怕死。孩子需要我们的陪伴，父母需要我们的照顾，老婆需要我们的呵护。老天爷保佑啊，正易集团一定要挺过这关，千万别出什么幺蛾子。真要是到了裁员那一天，你们这些年富力强的年轻人，一定要多让我们这些中年人！行不行？”
“当然不行！你们中年人有中年人的苦，我们年轻人也有我们年轻人苦。我们谁不是寒窗苦读，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才进入了正易集团。如果我们被裁员了，父母会对我们感到失望，同学聚会一定遭到各种白眼鄙视，女朋友觉得未来没有希望，说不定会跟我们闹分手。不行不行，我们尊老可以，但是你们也要爱幼啊！”
“既然大家谁都不让谁，那就各凭本事，各显神通，看谁最后能够留下来！”
曼丽安慰了嘉怡一会儿，急吼吼跑出去“调查”新来的策划部经理的来头。嘉怡背靠着坐椅想起了师父，她一直认为如果没有师父当年慧眼识珠，就没有今天的张嘉怡。
她想起当年刚到正易集团参加面试，陈峰问她为什么选择正易，她说每年各大985、211的大学毕业生，都以能够进入正易集团为荣。她来广州找工作是为了能够留在这座城市，先定一个小目标，五年之内要在广州拥有一套自己名下的房子。
一个刚大学毕业的黄毛丫头，五年之内要在寸土寸金的广州买一套房子，面试官们脸上的表情都亮了。师父陈峰当时也在场，被她的真诚和天真吸引了。后来他告诉过嘉怡，那天他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当初那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
面试那天师父笑着问她：“先不说我们会不会录用你，女孩子需要自己买房子吗？广州的房价高到吓死人，大部分的男孩子都要靠家里几代人的帮助，才能在市里买下一套房子。女孩子就省心多了，结婚就会有房子，没有必要这么拼。
做策划这一行很辛苦，经常熬夜加班写方案，几年下来脱发、发际线后移、长白发、月经不调、身材发福等问题都出来了，干策划的女人最容易衰老，每家公司的策划大多都是男性。男人，更耐造，也更抗造。我从业这么多年，见过很多女策划自从进入婚姻，走进家庭，怀孕、生子、哺乳，她们会面临事业上和生活上的各种问题，男性就可以省去这么多的麻烦。”
陈峰最后一个字落下那一刻，嘉怡礼貌地笑了笑，态度不卑不亢道：“我不认同您的观点，现在是21世纪了，不是过去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内的封建旧社会。虽然男女还是没有绝对的平等，职场也经常出现歧视女性的现象。但是随着时代在不断进步，社会对女性工作者越来越认可和鼓励，新时代女性无论是经济独立还是精神独立都今非昔比。您刚才的态度对女性从业者非常不公平，如果男人可以生孩子，女人也可以冲锋上阵，赚钱养家。造物者赋予了我们作为女人、母亲的生理结构，但这不能成为社会对女性从业者的歧视的理由。您的年龄看起来应该已经有小孩了吧？”
陈峰被嘉怡的话逗乐了，“是啊，我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儿，今年刚上幼儿园小班。这跟我们录不录用你有什么关系吗？”
嘉怡继续鼓起勇气，道：“您一定很疼爱您的女儿，现在以及将来一定会不惜一切财力、精力、时间去精心培养她成长。”
“那当然，我女儿可是我的小棉袄，砸锅卖铁我也会将她培养成一个出色的女孩子。”
“既然如此，那您一定是不希望她将来成为一个只能依附于另一半的女人，她应该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社会价值，而不是一个手心只会向上的女人。除了女儿、妻子、母亲、儿媳等等身份，她最应该成为她自己。您一定不希望看到，她为了家庭放弃自己的事业，每日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中迷失自我。对吗？”
陈峰脸上的笑意消失了，身体不由坐直，“你很聪明，好，假设你已经成为一名妻子、一名母亲、一名职场白领，未来你将如何平衡工作和家庭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我是一名不婚主义者，结婚生子不是我人生的必选项。”
陈峰眼神一紧，“冒昧问一句，为什么选择不婚不育？”
“不好意思，这个我不方便说。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来保证，结婚生子不是我人生的必选项。来面试之前，我已经研究过正易，知道正易在行业内疯狂内卷，经常加班。这样苛刻员工的方式逼走了许多策划，目前最缺人手的岗位就是策划部。我有信心能够胜任这份工作，并且不排斥加班行为，希望各位面试官给我这次机会，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
很少有女孩子面试的时候，敢于这么诚实地说出心声。陈峰从张嘉怡的眼神里面，看出了她的真诚、她的态度，他相信她没有说谎。
嘉怡走出正易写字大楼，身上已经没有多少钱可以继续留在广州。外婆和舅舅轮番打了许多个电话给她，舅舅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她回朗村跟着他学习制作龙凤裙褂的手艺。她是喜欢粤绣、喜欢钉金绣，喜欢中式龙凤裙褂，但仅仅只是喜欢，让这门技艺成为工作是不可能的。再者，她根本就不想回到朗村。只有远离朗村，她才能不被那些负面情绪一直包围。况且，她想留在广州找到母亲，当面要一个答案，解开自己的心结。
面试结束，她度过了最艰难的三天，一日三餐以泡面果腹。快要“弹尽粮绝”的时候，她接到了人力资源部门打来的录取通知电话，自此正式进入正易集团实习，带她的人就是师父陈峰。师父不仅对她有知遇之恩，更有栽培之恩。师父年长她一轮的岁数，两人朝夕相处的过程中，师父亦父、亦兄，对她关怀备至，教她做人做事，悄然填补了她心底的那份缺憾。
中午下班，曼丽约嘉怡一起吃饭被拒绝了。嘉怡独自一人开车去了“上下九步行街”，广州一条著名的小吃街。她刚到正易那段日子，每天跟着师父一起加班。师父经常带她到这条街吃叉烧包、炖奶、糖水、云吞面、肠粉等等美食小吃。
如今看着这条繁华的小吃街，张嘉怡只觉得内心悲凉一片。满条街都是人间烟火气，师父却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她甚至不敢打电话给师母，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苦命的女人。
突然，她想起了手机上舅舅的几个未接来电。开会的时候一直没法接通电话，后来一直沉浸在师父去世的噩耗中无法自拔。这会儿看见街上已经摆出了端午节的美食糕点，这才想起后天就是端午节。想必舅舅如此着急，一定是迫于外婆的严威之下，不得而为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