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霁会意,连忙倒出一杯恰能入口的茶,递到顾枕澜手中。
顾枕澜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方才道:“直到昨天灵堂里出了那一摊子事前,孙妙仙对我一直是礼敬有加的,今日来求我不算什么。可她是个看中脸面的人,昨日才对我大发雷霆,今日便来求我帮忙,要么是她那里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么就是她……做贼心虚了。”
顾枕澜一仰头,牛饮似的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穆乾这一死,穆家山庄平静了几百年的日子,可算是到了头了。”说着他好生忧愁地看了阿霁一眼:“你可要好好修行,万一哪天为师没了,天机山可不能落得像穆家似的,乌烟瘴气的。”
顾枕澜一个“死”字激得阿霁心神大乱,天机山上没了顾枕澜该是何等光景,他连想都不敢想。呼风唤雨、得道飞升又如何?站在万人景仰的阳光下,却活在衾寒枕冷的永夜里,在一个修士漫长的生命里,鲜活的只有那弹指一挥的头二十年,余下最有滋味的事就是上坟。
光想想就足够让人万念俱灰了,还不如跟着这世上最后一个疼他的人……
“你若是、若是……”阿霁险些激烈地脱口而出,然而话到嘴边对上顾枕澜一双顾盼生辉的眸子——那里头含着光,总让人觉得还有明天。
阿霁迅速垂下头,低声道:“那我便守着天机山的一草一木,好好地养大顾静翕。”
因为那一众弟子的死,接连过了好几日,穆家山庄上上下下依旧人心惶惶的。而孙妙仙自从那次短暂的拜访之后,就再也没有在公开场合露面过。顾枕澜总觉得有些事情不太对劲儿,可是孙妙仙怎么说也是故人遗孀,跟自己又没什么交情,他这会儿贸然找上门去,总是不太好的。
这一日入了夜,顾枕澜叫上阿霁,抱着顾静翕,多日以来头一次踏出自己的院门。他们临走时阿霁随口问了一句要去什么地方,顾枕澜没有答话,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没个成算。
其实是因为顾枕澜总觉得今天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可他直觉一向不准,便只好出门碰碰运气了。
现在穆家山庄上下全都认得他了,一路上他碰见好几队巡逻的弟子,一看见他似乎都异常欣喜。甚至有个长老站下,对他道:“顾掌门,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候,幸亏您在我们穆家呢。”
待那长老走后,阿霁撇了撇嘴:“这时候就想起我师父好了。”
顾枕澜含笑在他额上轻轻一击:“促狭!”
阿霁觉得,他的师父实在是个时时刻刻能给人惊喜的人。
比如现在,顾枕澜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便想了个歪点子。他从怀中摸出三枚铜钱,赶上岔路口,便扔在地上占卜一番。其实他本身并不精通六爻八卦,只不过是胡乱一掷罢了。但难能可贵的是,他对着开玩笑一般的结果极为笃信。
后来阿霁终于忍不住问道:“师父,您怎么知道这结果一定是对的呢?”
顾枕澜坦然道:“我不知道啊,可是,难道你还有别的办法么?”
转眼间,那三枚不甚可靠的铜钱便将他们带得越走越偏了。直到他们两人一猫来到穆家山庄的一个湖边,看起来前头实在没有路了。
顾枕澜颠了颠手中的铜钱,有些犹豫。阿霁忙道:“师父,您再扔一次这玩意儿,万一它叫让咱们跳水,你还真跳啊?”
顾枕澜不甚威严地瞪了他一眼,却犹豫着将铜钱收回了钱袋里。他抬头看了眼月亮,道:“为师看这里这风景不错,咱们便在这坐会儿吧!”
天上悬着的那轮明月照在湖面上,波光潋滟的确实好看;可是,他们脚下是湿滑的泥,旁边是繁杂的灌木丛,阿霁实在没有办法欺骗自己“这里风景不错”。但是,作为一个遵师重道的孝顺弟子,自然师父怎么说他便怎么做。于是阿霁一挥手,凭空摊开一张幕布铺在地上:“师父,请。”
顾枕澜十分满意,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孺子可教。阿霁啊,为师可是越来越离不得你啦。”
阿霁心里莫名地颤了颤,低着声音脱口而出:“那弟子便一直跟着师父。”
他们师徒一派其乐融融的和谐,顾枕澜却也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他的神识遍布方圆好几里。一草一木皆在他的掌控之中。功夫不负有心人,忽地,他脑海中似是有根弦被微微触碰了一下。
顾枕澜眼中精光乍现,他一抬手收起地上的布,对阿霁低声道:“藏好藏好,说不定有好戏看。”
还真让他说着了。不多时,便有个男人狼狈不堪地逃到湖边。他身上穿的是一袭浅色衣衫,左肩有一片触目惊心的深色洇痕,显然是受了伤。这时,一个持刀的蒙面人从天而降,挥刀便向那人砍去。
被追杀的男子只好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儿,这才手忙脚乱地躲开了致命的一击。这人不敢大意,赶忙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在月光之下清晰地现出了一个侧脸。
阿霁低声道:“师父,好像是林清。”
顾枕澜自然也认出了他,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隐在袖中的手指凭空拈起一颗小石头,运起真元弹了出去。那小石子击在金属刀刃上的清越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铮然作响。
湖边二人俱都吃了一惊,林清绝望的脸上,发狠地现出了一丝求生欲。而那黑衣人竟不管隐在暗处的强敌,只顾挥刀往林清身上砍去。顾枕澜没见过这等不要命的打法,只好再次运起真元,恰到好处地打在了蒙面人的手腕和腿上。
蒙面杀手腿一软,刀也应声落地。他露在面罩外头的,是一双鹰隼般的眼,怨毒地朝灌木丛中盯了一下。不过他并不准备搭上自己一条命,就为了杀个林清。那人心知这次是得不了手了,找了个机会一瘸一拐地跳下湖,几个起落便游得远了。
顾枕澜也没追,他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一手扶起萎顿在地的林清,一边问道:“是什么人想要杀你?”
林清茫然地摇了摇头:“晚辈并不认得他。”
顾枕澜叹了口气,吩咐阿霁帮他把伤口包扎一下。他一直耐心地等到一切都处置妥当了,方才又问道:“那你现在打算如何?”
林清犹豫了一下:“可能回去要赶紧禀报师父。”
顾枕澜笑了:“你师父,就是孙夫人那个亲传弟子吗?”他摇了摇头:“我问你,刚才那蒙面人若是再来杀你,你师父能保得住你吗?依我看,刚那人的修为,至少不在孙妙仙之下,功法却大不同。据我所知,你们穆家山庄里还没有这么一号人,所以那人说不定那便是杀了你同门师弟们的凶手。”
林清这几日接连遭逢大变,心中早是六神无主。顾枕澜也不逼他,只循循善诱道:“你不如好好想想,你们在路上、或是回到山庄之后,究竟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我看那蒙面人冒险杀你,定是因为你知道了些什么。”
然而林清苦思冥想了好半天,却依旧一脸茫然。顾枕澜无奈道:“罢了,你还是跟我回去,压压惊再想吧——跟着我起码先保得住一条性命。放宽心,在我眼皮底下,没有人动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