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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清江浦码头船来客往,一派繁华景象。
淮安府漕帮的二十五艘大船正缓缓收帆,往码头靠来,吃水不轻,显见得装满了漕粮。
因着好些日子行走在水上,眼见着清江浦繁华,今日终要靠岸歇宿补给,船上运丁及水手皆心情大好,嘴里寡淡的想着街上烧鸡肥鸭,心里火旺的想着私窠里香软肉细的姐儿,摸一摸腰间瘪瘪钱袋,暗暗懊悔在船上闲下来多赌了两把,如今心火儿再旺也是无济于事。
当先一艘快要靠岸的漕船被五艘官船所阻,连带着后面的船只便只能缓上一缓。这令得那艘漕船舱里坐着的一名大开了衣襟敞着怀饮酒的粗壮汉子不由骂出声来:“……又是这帮子黑了心的王八软蛋,过闸拿钱的时候从不手软,平时在河里遇上了不摆足威风便不罢休……”
那汉子对面坐着的年轻男子五官立体,眉眼俊美,也拎着个坛子与这壮汉对饮,只是动作却雅慵懒许多,透着股说不出的闲适意味。
“大成,这般急着上岸,可是还想会一会上次的相好?这次漕运日子紧,还是收敛着些罢……”
他话音方落,已听得漕船外面震天哄笑,翁大成大步起身往外而去,一边回头招呼他:“都闷了这些日子了,外面想是有热闹瞧,大哥还不来瞧瞧?”
聂霖扔了酒坛子,尾随在翁大成身后出得船舱,放眼河中,却见邻船移动速度皆缓,却是因着河里果真是热闹有趣,水戏一般。
清江浦河道甚宽,虽有大客船或官船漕船南来北往,但也有不少小舟并行,载些应季吃食在河道中叫卖,驾着这类小舟的皆是臂力粗壮的妇人或者从漕船上退下来的男子。
今日的热闹却是因着河上一男一女各驾一只舟子追逐纠缠所致。
女子瞧着约莫十五六岁,驾着只小舟如飞,在各大船之间而过,便如一尾小小游鱼轻盈摆尾,游弋自如。
偏她身后跟着另一尾恶鲨,说是恶鲨也不妥当,两人船只大小相若,但那男子年约二十许,脸膛被晒的黑红,只一门心思追着那少女小舟,一叠声追问:“……苒娘,到底答不答应嫁给我?”
他的嗓门极响,这一声声喊出去,顿时引得河船岸上水里无数双眼睛驻足,漕船上多是些家无恒产的粗汉,笑声尤其响亮,也学着那男子的腔调,怪声怪气的大叫:“……苒娘,到底嫁不嫁我?”
有了这群漕船上汉子们的起哄,求亲的场面顿时壮观了起来。
大周朝虽风气开放,但这种当众求亲的事情却是极难遇上,世家高门自然有官媒上门,小门小户里也有个媒婆牵线,这种天光底下男人紧追不放纠缠的女子,想来出身作派必有令人诟病之处,船上岸上之处无人不这般作想,当下连河道里准备离岸靠岸的船只们皆缓缓停了下来,看起戏来。
那少女气怒,一张俏脸儿气的通红,竟然也不再划水,将舟子停了下来,持浆提声怒道:“钱泰,再这般混说,休怪我不讲情面!”
钱泰既追上了她,也不再划水,只腆着脸笑嘻嘻道:“苒娘,还是省些力气吧,我追了这五六日,虽知船技不错,到底女孩子家家,累着了我也心疼不是?”
漕船上那帮唯恐天下不乱的汉子们立时哄笑起来,怪声怪调学着钱泰的声音膈应他二人。
“……苒娘,哥哥是心疼嘛……”
“……苒娘,就从了哥哥嘛……”
这完是与私窠子里相好的姐儿们说话的腔调。
翁大成就好这一口,猛拍了一把船舷,兴奋的双眼放光,:“娘哎,我往日只知私窠子里的姐儿们会勾人,不想这清江浦的小姑娘更会勾人……啧啧……”眨也不眨盯着那舟子上小姑娘猛瞧,心里掂量着钱泰的块头,横刀夺爱这种事,想来也容易。
他每年总要在清江浦往返数次,有时候流连此间繁华,还会住上一段时日,倒从不曾瞧见过今日这景。
聂霖与他兄弟多年,早知他那些那毛病,能被他这般盯紧不放的小姑娘,想来姿色不俗,当下细将那小姑娘瞧了一瞧。
却原来这小姑娘生的着实不错,高挑身材,素腰削肩,修眉顾盼,若是寻常小娘子被人当着数百上千的人这样子调侃追逐,清名不再,恐怕早都气哭了,性烈些的投河上吊,可她却偏不曾掉得一滴泪珠儿,面上冷若冰霜,怒极反笑,一双素白纤手提着手中船浆,一字一顿:“钱泰,欺人太甚!”手中浆去如风,往钱泰脑袋上去招呼。
——竟然是个练家子。
钱泰为追佳人,此刻两舟并驱,靠的极近,偏舟身极窄,说不得那浆就要落在他脑袋上了。
他“哎呀”一声,慌乱间大叫:“还未进门就要谋杀亲夫吗?苒娘好狠的心啊!”忙忙驱舟向后退去。
漕船上那些光棍汉子们顿时幸灾乐祸起来,嘴里胡乱叫着:“……人家姑娘都没答应呢,又哪里来的亲夫?”
“……就是,嫁给这样的无赖,还不如随便在我们兄弟中间挑一个嫁了呢……”
漕船上乱哄哄的瞎叫,官船上舱内的女眷皆摇头鄙视:“到底粗贱女子,与男子在漕河上如此这般纠缠,成何体统!”
眨眼之间,漕河内的两叶轻舟却又纠缠在了一起,钱泰逃之不及,身上又重重挨了那少女一桨,顿时痛呼出声:“秦苒,下手也忒狠了些!”
秦苒充耳不闻,将手中浆舞的呼呼声起,两船相近,她索性跳上了钱泰的船,与慌忙持浆招架的钱泰对打了起来。
一个心存恨意,下手毫不容情,另一个左躲右闪,尚存几分怜香惜玉之心,七八招过下去,只听得扑通一声……钱泰落水了。
船上岸上的看客均傻了眼,翁大成眨巴着眼睛喃喃自语:“……这也太泼辣了些……”他凡赏接触的女子无不是屈意奉承,小意殷勤,温柔体贴,何曾见过这般凶悍的?他失望的咂巴嘴儿:“……可惜了这好身条儿好脸蛋儿……”
这般暴悍,将钱泰打落水里还不算,还拿桨压着他的脑袋,教他吞了好几口水,撂下句狠话,
“钱泰,再让我听到嘴里胡沁,见一次打一次!”说着这话,高昂着头,目光大胆堂正的在各船上放肆的汉子们身上转了一圈,那些轻浮的调笑声不知为何,在她这般逼视的目光之下竟然渐渐息了声,她这才施施然驾起轻舟,翩然而去。
本朝女子,向来颂扬恭顺温婉,便是市井妇人,泼辣者也要顾及身名,不敢放开了胆子在外面闹。那少女一走,漕船上这帮汉子们皆议论不休。
有那运丁从乡下调了来的,为这少女将来的婚途,不免评论几句:“这样子的女子,将来谁还敢娶?”
反倒是漕帮帮众里,有那好勇斗狠的,摸着下巴惦记上了:“……这妹子辣的够味,要比私窠子里的姐儿们招人心痒……”想着下回途经此间,有机会倒要寻上一寻这小姑娘,图个乐子。
反倒是被秦苒一浆打落到漕河里,整个人成了个落汤鸡的钱泰,魔怔了一般,爬上小舟抹了把面上的水珠,露出个灿烂无比的笑容,“我就不信能跑得了……带着那病爹……”
他的心内倒是笃定无比,坚信秦苒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因这款美人虽然容貌过人,但性子实在不是翁大成所好的那一口,他回到舱里便沮丧的抱着酒坛子继续灌,才灌了两口,猛然间便眉开眼笑了起来。
“大哥,媚姨奶奶不是一直想要个练家子的贴身侍婢吗?觉着……”
聂霖轻笑:“这样性子的……敢往媚姨奶奶房里安置?”
媚姨奶奶乃是漕帮江苏帮帮主聂四通的偏房,极为受宠,性子也是掐尖要强的,聂四通对她几乎百依百顺,在江苏漕帮总坛里,便是帮主夫人及少帮主聂震,也对这姨奶奶颇为忌惮,更何况这样烈性的女子,简直是野马一匹,放进了帮主的后院里,万一撒起野来……聂霖觉得,那必十分的热闹罢?
聂霖身为聂四通的义子……人家爹娘儿子外加小老婆打内战,他这个外人实不必插手搅和,只要做个忠实的观众即可。